59 醋葫蘆
綿愉剛從城外莊子回來,身上熱得厲害,背後的衣衫都已濕透,他回房換了身便服,也沒叫人上前伺候。他正要喝一壺茶靜心,春海便又來禀告:“爺,南城出大事兒了!”
綿愉一愣,點頭示意他說下去,春海又道:“昨兒個夜裏四言堂後院走水了,就在那場暴雨後,沒能救上,他們堂主打早就派人傳信過來,爺,這事兒您管嗎?”
綿愉面上波瀾不驚,說:“派人送筆安葬費去,今後別再管了。”
春海“嗻”了一聲,又遲疑道:“爺,公主那頭……”
“保密,絕不能洩露一絲風聲,把事兒都給做好了。”威嚴在他臉上顯露,春海心領神會,便退了出去。
綿愉不再喝茶,轉而走到書桌後的壁櫥前,拿下一個漆木盒子,輕輕打開,塵封了許久的青玉硯臺又重現眼前。
那日她與那戲子夜逃,他一路追趕終究落空,回過頭來又派人查封他們曾經花前月下的“愛巢”,無意搜到了這方硯臺,本是他瞧中的心愛物,偏落到了他人手裏,叫他如何甘心!
如今周而複始,又回到了他手上,已無法罷手。
“禀王爺,蘇先生求見。”小內侍忽然在門外通報。
綿愉回過了神,收起盒子,放回原處,“叫他進來。”依舊沒有太大動靜,轉身從筆架上取下一管中楷狼毫,蘸上濃墨,鋪開宣紙,還沒下筆,人影已投在紙上。
“見過王爺。”蘇孟旸舉手作揖,态度文雅而恭敬。
綿愉沒有停筆,随口一問:“可有新詩?”
“近日無暇賦詩,只是有一事前來禀告王爺。”蘇孟旸擡了擡眼,卻見他仍在紙上揮毫,不知在畫什麽。
“工部員外郎吸食鴉片一案已有新的進展……”
綿愉仍低着頭,道:“說下去。”
蘇孟旸說:“王爺,此事再查下去,恐怕牽連甚廣。”
“朝廷明禁鴉片流入,若不追根究底,必危害蒼生社稷,你有什麽消息盡管說來!”
聽他義正言辭,蘇孟旸似湧上滿腔熱血,直言不諱道:“民間私販鴉片,皆因邊防官員走私進內地,官府私下勾結,不聞不問,眼下除工部員外郎,恐怕朝中仍有涉事之人,甚或有更大的勢力……”
“你是說也有親王宗室吸食鴉片的人在?”
“這只是下官推斷,全因工部員外郎依靠莊郡王才有今日的地位。”
“你懷疑莊王?可有确鑿證據?”綿愉終于擱了筆,擡眼看向蘇孟旸,蘇孟旸觸到一雙精銳的眼睛,心下一顫,說道:“還沒有,也有可能是下官多心,莊王對工部員外郎吸食鴉片一事并不知情。”
“無論如何,你繼續留意,有動向随時向我禀報。”
“是。”
“你來瞧瞧我剛作的畫,題一首詩如何?”
蘇孟旸聞言上前,看了一眼,除了空落的樹木枝幹,沒有一片樹葉。他思索一陣,旋即提筆揮灑,出乎意料的,工于詩書的他竟是在枝幹上添了幾片柳葉,而未題一詩一詞。
“我叫你題詩,你竟大膽違背。”
蘇孟旸不懼而笑道:“下官這是為王爺錦上添花,王爺若不滿意,下官任憑處置。”
綿愉不言,又提筆在一旁飛快寫下一首前人的舊詩:
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
蘇孟旸愕然,似窺測到王爺不為人知的內心。王爺面上雲淡風輕,心思叫人難以捉摸,不過以詩會友,以詩傳情,難道還窺不到半點情緒嗎?只是這一首悲歌是以表思念失去的親情,如貴太妃如今在宮中安享晚年,先帝龍馭上賓也有數年,何故在此再寫悲歌呢?
“王爺何以急于将私販鴉片之人一網打盡?”蘇孟旸不再看畫,回到最初的話題。
“這是愛新覺羅氏的江山,如今天下紛亂,為人臣子,豈能穩坐當下?”綿愉瞅了一眼說。
蘇孟旸搖頭表示不服,“自投入王爺門下,震伯便知王爺絕非一心沉浮宦海,相較之下,王爺心胸淡泊,若不是身份束縛,早已不在朝中為事了吧!”
“蘇先生難道就是一心沉浮宦海之人嗎?”綿愉反問。
蘇孟旸一愣,他确實無心跻身朝野,只想做閑雲野鶴,游歷名川大山,無奈家中書香門第,世代投身科考,他亦不能幸免于難,走上這仕途。
話雖如此,能在金榜題名後于朝中結識惠郡王此等出類非凡的人物,亦不枉當初的決定。
“震伯只願一心追随王爺!”蘇孟旸披肝瀝膽地說。
綿愉終于露出笑容,“四哥走後,再得一個你這樣的書畫知己,亦為吾幸啊!來,今日不再談政事,随我至花廳,我命人備一桌酒膳,你我痛飲三杯!”
蘇孟旸恭敬領命,王爺平日威嚴示人,叫人難以親近,私底下待好友卻潇灑不拘,這也是叫他折服的原因。
酒過三巡,蘇孟旸告辭回了私邸,綿愉喝得醺醺大醉,婢女上前來扶,又被他揮手推開,最後叫來了福晉。
瑪穆平珠不計艱辛,扶住他左臂,誰料他已沉睡,歪了脖子,把頭靠向她肩膀,一股熱騰騰的酒氣噴在她的脖子上,而後聽到一聲醉意沉沉的呓語:“雅善……原諒我……”
瑪穆平珠一驚,複又平靜如常,命人一起把他扶回了卧房,屏退了所有侍從婢女。
她為他寬衣解帶,猝不及防,右手被捉住,他正乜斜着醉眼,笑得癡迷,平日的威嚴與疏離消失得無影無蹤,瑪穆平珠故作鎮定,殊不知左手抓着他腰間的绶帶扭作了一團,緊緊纏繞着。他發顫的大手伸向她的左手,慢慢探進她寬大的衣袖。她今天穿了一件果綠地四季蝴蝶氅衣,蝴蝶飛舞,杏花環繞,清新的果綠沁人心脾,仿佛能讓人忘卻夏日炎炎的煩躁……
他火熱的手掌覆蓋住了她如白藕一樣的手臂,如同浸進冰水,涼透了心。而她沒有推開他,主動靠上去,不顧他一次次如癡如醉的呓語,一點點吻他鮮紅的嘴唇,淹沒他一廂情願的思念。
“公主,惠郡王福晉打發了人來請您過府一敘。”雅善睡了個午覺起來梳妝時,小德子前來通報。
雅善吃了一驚,扭過頭來心虛地問:“有說什麽事兒嗎?”
小德子道:“這倒沒說,只是請您過去一趟,公主要是嫌這天熱,奴才給您回了吧。”
她猶豫了片刻,小德子察言觀色,已準備出門去回絕,誰料她又開口說:“聽說哥哥得了個小王子,我這個當姑姑的,還沒見過奕谖,正好去瞧瞧他,給他帶些禮物。”
“嗻,奴才這就去備禮!”
出門前,雅善一次次深呼吸,不知在憂心什麽,即便已經看清瑪穆平珠的為人,可事情過去這麽久,哥哥既已原諒了她,她還在顧慮什麽呢?
是因為那天在山上發生的事嗎?事出突然,她都來不及反應是怎麽一回事,哥哥就跑了,這些日子沒有機會再見,又因為擔心雲笙,才一直抛在腦後,如今瑪穆平珠忽然邀請,不得不想起自己似乎犯下了對不起她、有違道德的天大錯誤!
“公主,禮物已經備好,是城裏最好的繡娘繡的娃娃鞋,還有兩柄白玉如意,您看成嗎?”小德子細細盤點,雅善瞅了一眼,點頭表示滿意,小德子收起錦盒交給侍從,搭手扶她上馬車。
馬車停在惠郡王府前,雅善再次深吸了一口氣,随小德子扶下了車,一不留神,沒站住腳,好在小德子眼明手快,扶得牢牢的,“公主,是不是天太熱,着了暑氣?您要是不适,咱們即刻打道回府。”
雅善搖了搖頭,後背卻已大汗淋漓:“我沒事,你前去通報一聲。”
小德子垂了垂眼,道了一聲“嗻”。
不消半刻,便由王府的管事親自在前方引路,“公主,福晉正在後花園的涼亭裏等着您。”
雅善點點頭,邊走邊欣賞風景,但這樹上的知了叫個不停,叫得人心煩意亂,頭一次進惠郡王府,她會感到如此難受。
“王爺一大早就出城迎接萬歲爺禦駕回京了,這會子不在王府裏,不過福晉交代了,想跟公主多說說貼己話,再一塊兒用晚膳,公主想吃什麽,不妨告訴奴才。”管事的在邊上笑呵呵地說。
“萬歲爺今兒個回京嗎?”雅善問,心裏莫名緊張。
管事的“哎”了一聲,還沒下文,便聽孩童的哭啼遠遠傳來,雅善聞聲望去,只見涼亭站着三位貴婦,三名婢女,穿水藍色氅衣的貴婦正抱着孩子逗弄,而穿杏黃色綢衫的婦人站在邊上,一直盯着孩子,眼裏露着警覺與不安,還有一個年輕的婦人穿着青色旗裝,立在她們身後,不言不語,若不是發飾與打扮,她這樣不起眼,倒叫人誤會也是個婢女了。
“哦,不哭不哭,讓你額娘來抱。”抱着孩子的瑪穆平珠又把孩子還給了他的親額娘楊佳氏,不知抱得久了,還是本就不适,她捏了捏手臂。
“奕谖就愛折騰,累壞了姐姐。”楊佳氏緊緊護着奕谖,虛與委蛇地笑道。
“哪裏是奕谖的錯,是我自個兒不小心。”她別過臉笑了笑,露出少女一般的羞澀,楊佳氏輕挑了一眼,暗自咬牙,誰不知道,昨兒夜裏王爺宿在了她房裏,現在又來顯擺,也不知是做給誰看的!
“姐姐雖然膝下無子,可畢竟跟了王爺多年,妹妹我就算有了奕谖,也比不上姐姐。”
瑪穆平珠揚了揚眉,餘光瞥向遠處站在楊柳下的雅善,沒有上前迎駕,只在涼亭裏福了福身,行了家常禮。
楊佳氏一直對雅善感恩戴德,正要抱着奕谖前去,卻被瑪穆平珠攔下:“日頭毒着呢,別把奕谖給曬傷了。”
楊佳氏只好閉嘴,目光投向正在走來的雅善,待到了亭子前,福身道:“給公主請安。”楊佳氏身後的婦人亦是站出來,怯生生跟着請安。
雅善只淡掃她一眼,不聞不問,又看向孩子,抱歉地笑笑:“我這個姑姑當得真不夠格,奕谖都九個多月了才來看他,快讓我瞧瞧。”不等雅善上前,楊佳氏已主動把孩子給她抱,雅善抱着奕谖,看着他的小鼻子、小眼睛,心裏淌過一股暖流,不覺道:“長得真像哥哥啊!”仿佛與奕谖心有靈犀,烏溜溜地眼睛一直盯着雅善,聽到她的聲音後,咯咯直笑。
“早就聽聞公主喜愛娃娃,無論宮裏宮外,所有孩子見了公主沒有不投緣的,只是奇怪,公主怎麽自個兒不要個孩子呢?”
瑪穆平珠冷不丁地說了一句,雅善臉上的笑容即刻凝住了,而她還在說:“公主與額驸出雙入對,套句戲本裏的話來說,英雄配美人,天造地設,多美滿的姻緣,要是再多個孩子,太後她老人家也樂開了花兒啦!”
“我與額驸的事兒不勞福晉費心,今兒個我應福晉邀請前來,來也來了,奕谖也看了,府裏還有許多事需我做定奪,福晉也不必相送了。”她把奕谖還給楊佳氏,臉色極為難看,而這正是瑪穆平珠想要看到的結果!
他越是在乎的人,她便越是要痛恨!
“看,這日頭毒着,公主坐馬車過了幾條大街,也該累了,不如喝碗烏梅湯歇歇,等日頭下去了,跟王爺一塊兒用了晚膳,再回去也不遲。何況咱們姑嫂難得碰到一塊兒,還沒說幾句呢!”瑪穆平珠拿出少有的殷勤,拉住了她。
雅善聽着她的話,感到渾渾噩噩,仿佛有許多蒼蠅圍繞着她,瑪穆平珠真的改變了嗎?為何她的話如此刺耳?好不容易可以不再提與僧格林沁的關系,為什麽她偏要說呢?
她低頭看了眼瑪穆平珠的手,頭暈目眩……
“公主!”
“雅善!——”
硬撐着,還是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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