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碎金盞

七月中旬到八月初,綿愉躲在他的城外別莊裏做自己喜歡的事,忙忙碌碌,京城裏的那些膩煩不堪的事兒也都擱在了一邊。

王府裏必須辦理的事務全都交給了管家和當家主母,即便對瑪穆平珠再有不滿,他當初把她娶進門,理應盡丈夫的職責,可他虧欠太多,她這些年态度的轉變想必也有他多半的原因。

那天的事,他也無心再去追究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快,到了八月裏,火辣的太陽也沒了士氣,他在莊園裏親自栽的那些秋菊有的正慢慢開了,躲在黃紅秋色的樹叢後面,圍了籬笆。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一千四百多年前,陶潛的心境仿佛早已轉移到了他的身上,可他畢竟不是“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陶淵明,即便遠離了皇城,過着悠閑散淡的日子,可他成不了真正不問世事的隐士,京師的變故、朝廷的危機,所有的一切都牽絆着他。

邊疆暴/亂,鴉片流毒四方,皇帝高坐龍椅卻終日惶惶不安,他不是愛新覺羅的血脈,卻是大清國的子民,國家風雨飄搖,他何以撒手,何況,京師之中,還有他一心牽挂的人在啊!

躲在城郊莊子裏,也是為了好好為皇帝辦差,他每天都會看蘇孟旸的來信,一看完就陷入深深的沉思:

莊郡王每日游手好閑,流連煙花之地,卻也沒有沾染鴉片煙瘾,有關朝廷官員與宗室勾結販煙的線索就此斷了,不過倒有一樁奇事,上月僧王曾向莊王送禮,只為讨一個丫鬟。

僧格林沁向來與莊郡王走得遠,好端端的怎麽會去讨一個丫鬟?雅善是否知道此事?僧格林沁并不是好女色的人,讨一個丫鬟想必不是為了納為姬妾,極有可能是雅善的主意,只是當初內務府安排的陪嫁侍從也不在少數,為何偏偏看上了莊郡王家的丫鬟?

他覺得此事頗有蹊跷,可惜他近日不在京師,無法了解其中的細節,看來必須和京師的靈通人士多通通消息才好……

綿愉一面想着,一面收起書信,從書桌旁又随手抽了一張信紙,執筆洋洋灑灑寫了幾行字,四折之後塞入信封,對侍立在側的春海道:“托人把這信交給蘇先生。”

春海奉命辦事,綿愉靜候消息。

果然隔了一天,京師再來蘇孟旸的書信,信中交代了公主身邊确實多了一名丫鬟,那丫鬟确實與衆不同,又聾又啞,卻深受公主喜愛。

看完信,他心中一陣不安,當初派人去查薛雲笙,薛廣梅死後,廣慶班已散,薛雲華仍在京師賣唱,曾被雅善請到僧王府為家班,後那件事發生,僧格林沁一怒之下将整個戲班趕出了王府。廣慶班的一衆弟子如今漂泊四處,班子裏唯一一名女眷也不知了去向。

據說那名女子從小被收留在戲班,可謂與薛雲笙青梅竹馬,薛廣梅也曾有意将那女子許配于薛雲笙,卻被薛雲笙一口回絕。而那女子恰巧也是又聾又啞……

“春海,派人去接李夫人過來。”綿愉深皺眉頭,臉色極為難看。

而他口中的“李夫人”正是梅妞兒。梅妞兒祖上世居長白山地方一支李佳氏,隸滿洲正紅旗包衣籍,跟了綿愉後,客氣的都喊一聲“李夫人”。

春海又領命而去,估摸一個時辰之後,把人接了來。

梅妞兒是頭一回走進綿愉在城外的莊園,內心自然興奮,更激動的是,她萬萬沒想到王爺會特地請她過來,這是福晉和側福晉都不曾有的待遇,也是繼她小産之後,頭一回與王爺單獨見面。

梅妞兒到花廳時,綿愉剛喝了一杯茶,悠閑地站在花廳北窗邊,往小橋流水的院子裏張望。潺潺流水隐隐約約發出好聽的聲音,随之而來的輕巧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寧靜。

“妾身給王爺請安,王爺萬福!”梅妞兒聲音輕柔,仿佛三月春風下飄落的花瓣。

他徐徐轉過身,“随便坐吧。”

“謝王爺。”她依言點了點頭,就着最近的一張圈椅坐了下來。

綿愉慢慢走來,邊走邊說:“我這園子地偏,要你大老遠跑來,一定有些累了吧?先喝口茶潤潤嗓,想吃什麽,我叫下人去做。”

“妾身不渴,也不餓,能來瞅瞅王爺,已經很滿足了。”梅妞兒笑說,仿佛失子之痛已然淡去。

綿愉面上平淡無奇,在她邊上坐了下來,一邊斟茶,一邊漫不經心地問:“當初公主與那戲子幽會,可否在意到別的人?”

梅妞兒一愣,此事過去也有許久了,王爺為何又在今日提起?難道王爺接她過來的原因就是為了再盤問她公主與那個戲子之間的事嗎?

她心頭一酸,卻耐心回憶道:“公主與那戲子見面,都不許妾身進園子,直到有天被惇王爺的人察覺,硬闖進園子後,妾身才瞧見園子裏,除了公主和那戲子,還有一個平日服侍那戲子的丫鬟。”

“那丫鬟可有什麽特別之處?”

梅妞兒想了想,說:“她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我喊她也不應聲,後來才知她又聾又啞……”

果然!綿愉瞪大了雙眼,梅妞兒吓了一跳,怯生生地問:“王爺……是妾身說錯話了嗎?”

他回過神,緩和了神色,揚了揚嘴角,說:“你沒說錯,而且說得很好。”然而他的贊揚并沒有讓梅妞兒感到高興,她能感覺到,他心底似有一種恐慌,不想讓任何人看到。

“你頭一回來這園子,覺得如何?”他忽然又轉了話茬,梅妞兒随着他的思維,回答:“很好,很漂亮,一走進來,整個人心情都好了!”

“時候還早,我帶你去逛逛。”

梅妞兒受寵若驚,忘了回話,綿愉已到了門口,見她沒動靜,又回過身:“不想去看看嗎?”

梅妞兒拽了拽手絹,“嗳”了一聲,忙跟了上去。

綿愉的這個園子,不像擠在京師的那些莊子,占地非常寬闊,疊山堆石、亭榭曲廊,其實與王府花園并無二致,但曲徑通幽,移步換景,四季花卉清新淡雅,毫無富麗堂皇的豪門風氣,更具江南園林的內秀風範。

一邊小橋流水,一邊綠竹猗猗;走過亭臺樓閣,又見花石小路;分花拂柳後,可以看見清池中游魚穿泳……

梅妞兒好奇地四處張望,細心地聽他講着這些景致的詩意,再想想宮中的幾個花園,花園中,她、公主、王爺,三人一同玩耍的情景,真叫人懷念啊!

可惜,公主嫁做人婦,王爺成家多年,她更是背叛了公主跟随王爺……

“怎麽不走了?”石橋上,她停了腳步,綿愉背手扭頭。

她搖了搖頭,快步跟上,誰知腳下一絆,身子前傾,綿愉眼明手快,将她撈住,“出什麽神呢!”

梅妞兒靠着他,不舍得離開,也沒有出聲,綿愉欲扶她起身,卻被她一雙手牢牢抓住,綿愉薄怒道:“你這是幹什麽!”

梅妞兒一陣抽咽,道:“奴才知道……奴才都知道,王爺心底有多苦……奴才全都知道!”

“你在說什麽?快起來!”綿愉絲毫不理會她的哭訴,使勁拽她起身。

誰知她又膽大妄為,一頭栽進他懷裏,哽咽道:“這些年,王爺壓在心底的苦、對公主的情意,奴才全都看在眼裏,別人或許看不清,可奴才從小愛慕王爺,王爺的所思所想,奴才看得清清楚楚!”

綿愉渾身一僵,忘了動彈,而她還在說:“這種情意,超脫了兄妹之情,在世人眼裏,有悖倫常,一旦發生,就會掉入萬丈深淵,王爺,奴才求您了,別再委屈自己了,只要您忘了公主,讓自己過得舒坦點兒,讓奴才做什麽都行啊!”

“胡說八道什麽!”仿佛被窺探到積壓在內心多年的陰暗的情愫,害怕與不安随之爆發,他憤怒地推開梅妞兒,梅妞兒跌落了身子,雙手撐破了,卻咬唇不喊疼,默默把汨汨流血的雙手藏進了衣袖,兩眼垂淚。

“別以為你跟了我就可以膽大妄為,随意猜度我的心思!我看你是累糊塗了,我讓春海送你回去!”他收起怒火,語氣卻變得極為冰冷。

梅妞兒仍蹲在原地嗚咽,綿愉已憤恨離開,他的腳步沉重極了,他的情愫也不再是秘密,這份有悖倫常的情意終究還是被有心人察覺了,他還能夠掩蓋嗎?還是将它徹底打破?

雅善……雅善……那個魂牽夢萦的身影,那張明亮無瑕的笑顏,那名純真善良的少女,那是曾經揚言要與他永遠在一起的雅善……可是命裏注定,他們無法在一起啊!

他痛苦地閉上眼,折斷了身側的竹枝,斷裂的竹枝如一把利刃,劃破了手掌心,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王爺!”躲在暗處的春海見狀沖了出來,驚道:“別再傷害自個兒啦!”

綿愉松了手,無視春海遞上的帕子,任由鮮血滾落,道:“把人送回去吧,今兒個這事兒誰都不許往外傳!”

“嗻,可是王爺,您的手,還是上點兒藥,叫人包紮一下吧!”春海心憂道。

“我自有分寸,還有,讓人盯緊僧王府,尤其是公主身邊那個新來的丫鬟。”

“嗻,奴才這就去辦!”

“去吧。”

人走了,可這心怎麽也靜不下來,呵,就連風也懂人心,呼呼吹起了陣陣涼意,東邊的雨絲也飄來了頭頂。

他望定清池裏的漣漪,激蕩着心波,掌中的血已止住,卻些微泛着疼。

雨,越來越大,他忘了躲雨,但憑上天送他的這份洗禮,仰面朝天,從天而降的雨絲如根根細針,飛速襲來,彙聚在他眼裏,從眼角流淌,沒有止境。

身體強健的惠郡王,于這一天的晚上,病倒了。

而在京師的另一頭,安靜如常的僧王府裏,雅善在這樣一個雨夜裏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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