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金字經

走的時候,兩人沒有走在一起,綿愉先從東華門出了宮,雅善還得往浮碧亭與四公主和全貴妃道一聲別。他們的相遇別人渾然不覺,仿佛那短暫的快樂時光只是一個虛境,但雅善知道,這都是真實存在過的。

她平日白中微黃的臉色,到了今天,隐隐透着紅暈,想是日子喜慶,抹了胭脂,可是含着柔情的水靈靈的眼睛又是怎麽回事呢?

在東華門外見到雅善的時候,僧格林沁察覺到了她心底的喜悅,不禁相問:“公主又與四公主玩游戲了嗎?”

雅善心中的熱情猶有餘溫,眉目間泛出幾分妩媚的光澤,她朝僧格林沁展露笑顏:“如如拉我玩捉迷藏,我躲得隐蔽了些,她找了好一會子。”

她與綿愉隐秘的相處始終要成為秘密藏在心坎兒裏,不與他人訴說。

“四公主倒真和公主感情好,公主每回進宮,別的人她都不跟,偏偏要你。”僧格林沁笑呵呵随意拿話來講,他們很久沒有這般無所顧忌地聊天了,他豈能放過這難得的時機。

“如如在額娘身邊養着,額娘撫養那孩子就像當年養我,想必也說了不少我的事,如如便對我這個姑姑格外上心。”說着,她望了望天,又說:“天色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僧格林沁應聲,扶她上了馬車,車轱辘碾過數道車轍,不知與哪一道重合了,緊接着又分開了,奔向兩個不同的方向。

回去的路上,車內一直寂靜無聲,等車在府門外停了,僧格林沁下馬連喚幾聲都沒有回應,便猶豫着開了轎門,才發現她竟像是觀音一樣靜靜地閉着眼睛。他想這一天一定把她累壞了,有些心疼,所以也沒有多想,親自抱她下馬車,送她回寝宮。

被人抱着并不十分舒服,雅善掙紮了一下,尋求更多的舒适,待輾轉妥當了,她就像只安靜的小貓,躺在他溫暖結實的臂彎中安眠。

看着她安睡滿足的側顏,反倒攪亂了他心中一池春水,即便步子已經跨進了她溫暖的寝宮,他似乎仍不願離手,多麽難得,他才能碰她一下,可是為何每一次與她親密接觸都在她意識不清的時候。

他幾乎是悲憫地看着她,一看良久,太監和侍女都十分識趣地退了出去,但為了避免那日的問題再次發生,小德子拉着啞丫頭留在了寝宮明間等候差遣。

可是又過了一炷香的工夫,裏頭絲毫沒有動靜,公主沒有醒來的跡象,額驸也沒有傳喚人來侍候更衣就寝的意思。

裏間情況不明,小德子也有幾分焦灼,頻頻朝裏張望,啞丫頭仍是默然不語,小德子說:“這兩人不會出什麽事兒吧?”

他不是看着啞丫頭說的,啞丫頭自然是沒能聽到,倒顯得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哎呀,要是額驸爺對公主不規矩,這可怎麽使得……”他站着幹着急,也不知急得什麽,啞丫頭這會兒察覺到他站立不安,拉着他的馬蹄袖一端扯了扯,向他比劃:你別瞎晃,那是他們夫妻兩口子的事兒,額驸爺理應就該歇在這兒。

相處了大段日子,小德子逐漸能夠看懂她在比劃什麽,他氣惱地說:“我說你怎麽這麽沒良心,這些日子你就瞧不出公主對咱額驸爺……哎,你是不知道當初出了什麽事兒,這額驸爺要來硬的,公主她……”公主出走這事兒是萬萬不能對外提,對着眼前這個丫頭也不能,眼見差點失言,小德子趕緊閉上了嘴,也不顧啞丫頭繼續追問。當兩人正忙活着雞同鴨講時,裏頭終于有了動靜,擡頭望去,見是儀表周正的額驸爺走了出來,啞丫頭不說話,小德子迎了上去,還沒開口,僧格林沁瞥了他一眼,暗沉的語氣指責道:“往後還想在府裏當差,就得把嘴給管牢了,別揣着膽兒在背後議論你主子!”

小德子懵了,下意識看了僧格林沁一眼,才驚覺額驸爺臉色不及剛才滿面紅光,像是受了什麽刺激似的,有些難看。

他想是剛才與啞丫頭情急之下說的話被額驸爺聽到了,所以才如此嚴厲地斥責他,他感到言多必失的後果,立即叩頭謝罪,只是僧格林沁已先一步離開了寝閣。

人走後,小德子才重新站直,額上不知何時結了細細一層汗,他掩袖擦了擦,重重嘆了一息:哎,這苦差,可真不好當啊!

第二天清早雅善醒來,一切照常如舊,也不知昨晚小小的插曲。照例是啞丫頭為她勻臉梳妝,自從梅妞兒離開後,這差事就落到了啞丫頭身上,啞丫頭是科班裏出來的,梳頭也算是她的絕活,她動手靈活,總能變着法兒為雅善梳發髻,雅善從來不知道旗頭在不改變形制的情況下也能出那麽多的花樣,不說她常梳的兩把頭、钿子頭、架子頭,單說融入了漢人發式的“如意頭”就十分讨雅善喜歡,有時候心血來潮,她也會要求啞丫頭為她梳幾個漢人婦女的發髻,為配合漢人的發式,她便想方設法找來漢人的服飾,不管怎麽說,換上漢裝,她靈魂深處的氣韻便顯現出來了。

“公主,西院的烏蘭夫人領着小格格來給您拜新年啦!”雅善剛梳妝完畢,小德子便進來吆喝,她不緊不慢轉過頭來說:“讓她們進來吧。”

烏蘭總是待人熱忱,從不因“共侍一夫”而對她心生妒意,每天晨昏定省總少不了“請安禮”,逢過年過節,也總親自來她寝殿請安拜年。

烏蘭依舊容光煥發,新正剛過,喜氣卻仍圍繞在她周身,她今日着了一件绛紅色如意雲紋底的棉裙,外罩一件同色系的鼠皮滾邊對襟坎肩,架子頭鬓邊簪了一朵紅色的山茶花,透着點點今早的寒露。

“烏蘭請公主安,公主新年吉祥!”烏蘭笑語盈盈,身後奶娘抱着小格格也朝她行了一禮。

雅善笑着讓她們免禮,目光又落到了莫格德身上,莫格德也正盯着她“格格”笑。雅善總是招孩子喜歡,也許是因為她笑得時候像個孩子,天然的語言,賦予了她獨特的吸引力。

她忍不住伸手:“好些天沒抱過這孩子了,來,讓我抱抱。”

奶娘順勢把莫格德交給了她,莫格德朝雅善撲了個滿懷,想是剛喂過奶,一股奶味兒撲鼻過來,小嘴上奶沫子也把雅善的新衣服弄髒了,烏蘭見狀惶恐,雅善倒是不以為意地笑道:“哦,真沉了不少,你倒把這孩子養得真好,學走路了嗎?”

烏蘭回答:“剛能爬利索,也能站起來,但沒人扶總得磕着,聽說別人家孩子十個月就會走了,可是莫格德她……”

她似乎在擔心孩子的心智,雅善勸慰道:“再兩個月才一周歲,也有孩子一歲多了還不會走的,這都常見,你心裏千萬別發急,急了孩子指不定就不願學走路了。”

雅善并無育兒經驗,說來卻也一套一套,想是看得多了,聽得全了,自然也就懂了。

“哦,說來也将叫人準備小格格的抓周禮了。”雅善忽然說。

烏蘭說:“倒也不急,還不是有兩個月呢。”

“孩子從出生,洗三、小滿月、大滿月、百祿,再到周歲晬盤,一樣都馬虎不得。”

雅善話既已出,烏蘭只能應是,并也感激公主将她娘倆的事一直放在心上,倘若公主能将這一半的心思放在王爺身上,她也不會有諸多的顧慮了。

只可惜,直到莫格德抓周晬盤這天,烏蘭都沒能如願。

晬盤這天是三月初十,大清早就讓人備好了抓周的物品,從筆墨紙硯,到珍品寶物,共二十餘件,莫格德換了一身新衣服,看到面前擺放着許多新奇的玩意兒似乎存在着疑惑也很高興,雅善和僧格林沁都靜靜看着莫格德的表現,烏蘭則在孩子身邊悄悄地指示她,眼見她抓了晬盤裏的荷包,又抓了紙,最後再見她把小手伸向金匙,在場所有人都期待着……差一點兒,就差一點兒了……

就在衆人看得意猶未盡的時候,王府的主事匆匆忙忙進到廳堂裏來,在雅善與僧格林沁身邊小聲禀報:“公主、王爺,惠王府打發人來報喪:一個時辰前,惠王福晉,殁了!”

真的是晴天霹靂,聽聞噩耗,雅善哪裏還有心思去管莫格德最後抓了什麽,雖已有了心理準備,瑪穆平珠大限将至,卻沒能料到竟會如此之快,原以為她至少還能熬到年中……

也許與瑪穆平珠的情分并不深,可好歹也是雅善在宮裏結實的第一個具備真性情的女子,縱然她曾犯下過罪孽,卻也罪不至死,可是老天爺,仍是奪走了她風華正茂的生命。

莫格德最後沒能抓住金匙,而抓了一個精巧的銀盒,晬盤結束了,看到面露哀傷的雅善和僧格林沁,烏蘭也來不及喜悅了。

“怎麽了?”烏蘭把孩子交給奶娘,問。

“惠王福晉殁了。”僧格林沁告訴她。

烏蘭為之一驚,原本該是喜慶的一天,轉眼又被悲傷籠罩。

至此,衆人的目光也不再圍着小格格的抓周禮,雅善即刻回寝宮換下今日明亮的服飾,卻也不急着去吊唁,只是靜坐在寝宮明間,沉默着。

次日的葬禮上,雅善素衣前往,拈香吊唁,見到了面無表情的綿愉和痛哭流涕的靈珠,以及一衆熟悉、陌生的人群,或流淚,或被氣氛感染而流下了淚。

哭得最傷心的卻不是瑪穆平珠的阿瑪額娘,而是她的胞妹靈珠,幾次暈厥,最後終于不省人事,只能先送往廂房歇息,據聞她這般脆弱是因為自瑪穆平珠稱病以來,她都日夜侍疾于病榻,殚精竭慮,直到她姐姐過世,她都不曾合上幾眼,這兩日更是不眠不休,加之傷心之深,難怪撐不住了。

雅善目送侍女将靈珠扶走,随後又朝綿愉望了一眼,綿愉亦看向了她,兩人隔着前來吊唁的衆多賓客,耳邊圍繞着哀哭聲與喇嘛的誦念,她的心境并不太平,仿佛這誦念指向了她,仿佛瑪穆平珠的靈魂盤旋在頭頂,仿佛這靈魂一直盯着他們,即便他們思念着彼此,也要以咒語消散他們的執念……

熱淚流淌過臉頰,不知是為這悲涼的喪禮哭泣,還是為了他們永遠沒有結果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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