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 (1)
又是那個夢。
原先只是一片模糊景色,什麽也看不清,只能聽見夢中傳來窸窣人聲。
後來,随着夢見的次數增多,那夢境越發的清晰。
他看見一個男孩換上了白衫,而後來到荷花池,與另一名模樣相仿的白衫男孩碰面。
“說好了,只有這一日我們彼此交換,好讓你去見娘親。”白衫男孩說道。
“放心,我說話算話。”另一名白衫男孩不耐煩地回道。
而後,夢境如煙,一轉再轉。
如同濃霧被風吹散,待湛子宸再看清夢中之景時,卻見兩名白衫男孩立于荷花池前,兩張臉孔相對,一者溫和,一者暴躁。
霧再起,模糊了夢境……
湛子宸拚命睜眼,極力想看清兩名白衫男孩,卻赫然撞見那兩道白色身影落入荷花池,在池中扭打起來,誰也不讓誰。
“少了你,我便能光明正大的活着!”
“少了你,我再也不必活得這般內疚!”
朦胧夢境中,依稀傳出兩名白衫男孩的怒斥聲。
湛子宸身在霧中,胸中一震,揮動雙手欲撥開這團霧氣,豈料,霧氣不減反增。“不!不可以!”
他得救活“他”!不能再讓“他”死去!
他受夠了一副軀體必須盛裝着兩抹魂魄!他是他,“他”是“他”,從今往後,再也不必混淆,更不必遭受“他”的詛咒與控制!
“放開他!放開他!別動他!”
湛子宸對着面前那團霧氣撕吼咆哮,然而,任由他如何賣力揮舞雙手,甚至是邁動雙腳,就是無法前進一步。
他猶如誤入陷阱的野獸,只能在原地打轉兒,受困于此。
須臾,霧氣盡散,眼前之景豁然開朗。
他震楞,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看清前方那座荷花池,赫見一名白衫男孩面朝下,浮在池水上方。
另一名白衫男孩,仿佛傻了一般,低下頭,望着自己的雙手,随後張嘴發出尖叫,然後把自己也沉入水裏——
“不——”
淩厲的低狺劃破空氣,震醒了睡着的俞念潔。
她從太師椅裏猛然驚起,直奔床榻,小手按住了折腰坐起的湛子宸。
“王爺。”她出聲安撫道:“您這是作噩夢了,莫怕,我在這兒。”
湛子宸長發散下,僅着錦織中衣,略顯蒼白的俊容滿是驚駭。
他睜大眼,緩緩看清了身下景色,而後才看清了面前的女子,想起方才夢境,胸中不由得一緊,伸手便将她抱了滿懷。
“念潔……還好,你還在。”他猶然有些分不清夢與現實,沙啞的聲嗓,竟有些難辨,甚至,語氣亦不太尋常。
“我夢見了……”他靠在她肩上,黑眸炯炯,卻好似隔着一層霧紗,看見另一個世界的景物,喃喃呓語。
“王爺夢見了什麽?”小手滑至寬拔的後背,輕輕拍着,她溫聲詢問。
“念潔,我不該來這裏的……我不該遇見你,更不該留在這裏。”
聞言,俞念潔楞住,連忙掙開男人的懷抱,捧住異常冰涼的俊顏。
“白辰,是你嗎?”美眸緊瞅,她屏住呼息,生怕一眨眼,那人便又消逝。
飽受折磨的俊顏,布滿悲愁,他凝視着她,眼中盡顯思念之情。
“因為我的一己之私,才會讓子宸去見你,我知道,有子宸陪着你,總好過讓你一個人孤伶伶的等着我回去。”
她淚盈于睫,哽咽道:“白辰,你告訴我,你當真是鬼嗎?”
他笑了笑,黑眸蒙上一層霧霾,眉間浮現一抹迷惘。
“我連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誰……我是湛語辰,還是湛子宸?那一日在荷花池,死去的那一個,究竟是誰?”
聽着他話裏濃濃的悲哀,她心口一酸,不舍地摟住他。
“不管死去的是誰,你都活下來了,我只認你一個。”
“我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了,你要怎麽認我?”
“我認得你身上的疤,認得你肩上的那顆紅痣,這些我都認得。”她哽咽失聲,小手撫上他的後頸,按住那道疤。
“念潔,你說,我真是糾纏着子宸的陰魂嗎?我真的已經……死了嗎?”
“你沒死,你還好好地活着,你只是……你只是偶爾會記不得自己。”
聽見她極力安撫自己,男人笑了,閉起眼,淚水悄然滑下。
“我好累,真的好累。”他氣若游絲的輕嘆,“念潔,我總想着要來見見你,可他不允我出來,他怕我搶了這具身軀,怕我搶走了你。”
她忍下哭泣,強裝鎮定地道:“不要怕,不管你在不在,我都在這裏,我都會照顧着你。”
懷中的男人好似睡着了一般,未再回應,她就這麽抱着他,讓他靠在自己肩上,仿佛迷失的歸雁,終于覓着栖息之木。
她想的與那些高僧道士都不一樣。
自幼在祖父與父親的教導之下,她不信神,不信鬼,不信佛,只信自己。
信自己這雙眼,信自己的雙耳,信她的所見所聞,信她曾經碰觸過的一切。
什麽靈魂附體,什麽借體附生,這些她一概不信。
她怎樣都不信,當年來到妙心堂,與她相識相戀的白辰,會是一抹幽魂。
依她看來,無論當初活下來的那個人是誰,他出于內疚,出于虧欠,以至于心神遭受刺激,逼使他模仿起死去的另一個人。
因為唯有這樣,活下來的那一個人,心底方會好過。
于是他用鬼魂之說,用詛咒之說,解釋了自己模仿死去之人的詭異之舉。
無論是十年前的白辰,抑或是十年後來到她面前的湛子宸,她都深信,他們是同一個人,同一抹魂瑰,同一具軀體。
只是,當初活下來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只怕這道謎,世上再也無人能解。
除了他自己。
可就連他自己,亦混淆了身份,已分不清自己是誰。
十歲那年他以湛語辰的身份活了下來,十一年之後,負疚感令他決定“殺”了湛語辰,改以湛子宸的身份活着。
然而,為了抹煞曾以白辰身份活過的那些年,他為此感到矛膚,并且痛苦不已,方會在身軀毫無病痛的情況下,出現無從醫治起的詭異劇痛。
這不是真的病症,而是心病所起。
他的心,因為這麽多年來,被硬生生分給了兩個身份,遭受自我折磨而殘破不堪,為了躲開這份矛膚,方會出現幻覺,進而覺得身上出現異痛。
無論是與她相戀成親的白辰,還是乖張暴躁的湛子宸,這兩人都一樣可憐可嘆。
“……你一直這麽抱着我嗎?”
聽見懷中的男人複又啓嗓,且聲嗓明顯不同于先前的溫潤,俞念潔心中一凜,連忙收起淚水,故作自然地松開懷抱。
“王爺一直喊疼,我只好抱着王爺。”她微微一笑,語氣诙諧,教人聽不出真假。
湛子宸黑眸微眯,直勾勾地端詳她。“你哭過,為什麽?”
“我……心疼王爺。”知道逃不過他的眼,她索性據實以告。
“心疼我什麽?我可是王爺,尊貴之至,何曾落魄到得讓一個女子來心疼?”他自我嘲弄地揚了揚唇。
她發覺自己,越來越懂眼前這個湛子宸。
他性格看似乖張,暴躁,野蠻,其實這些不過是一種僞裝,用來掩蓋內心的孤獨,以及面對外人對他的不認同,所采取的必要手段。
他若不夠狠,無以對付那些瞧不起他的人,更無法抵禦來自娘親的冷落與憎惡;他若不肯狠,只怕心魔作祟,心中的愧疚一湧,便又要成了另一個人。
分明是同一個人,只因為愧疚,被迫與一個根本不存在于世間的“鬼魂”搶奪身軀。
他這分明是跟自己過不去,是自己在跟自己鬥啊!
“王爺,過去這麽多年來被拘禁在紫竹林,如今你已不必再被拘,為何還要住在這兒呢?”她紅着眼眶,不舍地問道。
聞言,他先是微怔,随後沉下面色,不悅地質問:“是誰這麽多嘴告訴你的?”
“誰說的,重要嗎?”
“我不許王府裏有人随便嚼舌根。”
“是烏嬷嬷說的,難不成王爺要對烏嬷嬷用刑嗎?”
烏嬷嬷是太王妃的陪嫁丫鬟,地位肯定非同小可,即便是湛子宸,只怕也要敬上一分,她這是算準了才敢坦白。
果不其然,一聽是烏嬷嬷透露,湛子宸俊顏雖然陰沉,卻不吭聲了。
她緩頰道:“方才王爺病情發作,險些摔在我身上,若非烏嬷嬷及時出現,恐怕眼下不只王爺躺着,就連我也得一同躺下,且還是摔得鼻青臉腫的。”
聞言,他眉頭攢得更深。“我說過,除了穆池與灑掃的下人,主院的人不許來紫竹林,烏嬷嬷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烏嬷嬷是關心王爺。”她溫聲勸道。
“她關心的人不是我。”俊美的面龐揚起了一抹譏諷冷笑,他絲毫不領這份情。
她心下了然,語帶玄機地道:“無論是你,還是王爺體內的那個鬼,烏嬷嬷關心的人都只有一個。”
他沉默片刻,方揚嗓:“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麽?”螓首略歪,她佯裝不解。
見她難得調皮,他心中一蕩,不由得放松下來,眉間的川痕淡了些許。
“你不是裝傻的料,得了吧。”他微笑,擡手撫過她頰上的梨渦,眼底泛起淡淡的眷戀。
便是那樣的笑,讓她明白,眼前的男子,不論他自稱是誰,在她看來,他們都是同一個人。
因為,那抹笑分明是白辰所有,不該出現在湛子宸的臉上。
總在無意間,他方會流露出那抹笑,怕是連他自己都沒察覺……
不着痕跡地收起眼底的愁緒,俞念潔巧笑倩兮,道:“王爺又怎會知道,我不是裝傻的料兒?要論裝傻,我可是不會輸給任何人。”
“既然如此,那晚我闖了你的房,欺負了你,你為何不裝傻?”
因為她知道那不是欺負,而是久別重逢的溫存……她始終深信,她愛的那個人,就在面前,一直就是他。
“我若裝傻,你要怎麽把我從楠沄鎮拐來皇京?”她眸光水亮,嬌容漾起淺笑,那笑,慧黯無比,柔媚之至,教人無可自拔。
他目光深邃,專注如迷,就這麽定定的望着她,直到她雙頰赧紅。
“不許看了。”她伸出手心,覆住他的眼。
“為什麽不讓我看?”
“你的眼神不規矩。”
“我若規矩,你就不會随我一起來皇京。”
“……你會娶郡主嗎?”
聽着這聲略透酸楚的詢問,他胸中一緊,連忙拉開眼上的小手,望向那張仍然溫婉微笑的麗容。
“是誰又向你胡言亂語?”他冷峻斥問。
“沒有別人,是我自己有眼睛,我看得出來,郡主對你……”
“她不過就是個孩子。”他果斷地打斷了她的話。
“瑞王待你,何嘗不是将你看作是自個兒的孩兒一般。”她隐諱地點明。
“你這是在擔心嗎?”驀地,他眉一挑,薄唇揚起,笑了。
“我不該嗎?”
“你似乎忘了,你是湛語辰的妻子。”盡管他極度不願提起這個事實,可難得興起,他就想聽聽她會是個什麽樣的說法。
見他笑中帶着一絲戲弄,她緊張的心才稍稍安下,笑着回道:“王爺要帶我回京時,不也說了,你要的不是我的感激,而是我的感情。”
“不錯,我是說過。”他擡手,撩過她額前的碎發,目光透着邪魅,教人臉紅心跳,不敢與之直視。
她緩住心跳,秀顏縮了一下,有些招架不住眼下太過……煽情的氛圍。
“可你始終沒說,你是否接受我的要求,又或者,你是否願意給出感情。”
“王爺難道不介意嗎?”
“介意什麽?”
“我曾與白辰成親,曾經與他同床共枕,曾經與他——”
未竟的問話被薄唇截去,霎時,房中只餘濃重的喘息。
骨節分明的長指,穿過如瀑青絲,卸去了簪裏的珠花,而後又剝去了那一襲宮綢華衫。
“……我的珠花別給扔了。”
嬌軟身子早已被壓在男人身下,她散着發絲,雙頰潮紅,眼卧秋水,小手朝他探去,意欲搶回他把玩于掌中的珠花。
見她如此在意,他不禁将珠花拿近,細細端詳起來。
“這珠花有什麽特殊之處,能讓你這般重視?”
任憑他怎麽瞧,橫看豎看,這不過只是一朵造工簡單,甚至還談不上精巧的尋常珠花,只怕王府裏的女婢們,發上簪戴的珠釵都要強過這朵珠花。
可不知為何,每一回歡愛時,當他扯亂她的發髻,她總會格外留心這朵珠花。
湛子宸眯起黑眸,将捏于指尖的珠花,置于眼前琢磨起來。
俞念潔見他一臉若有所思,心頭不禁一跳。
“王爺幾時對女人家的東西有興趣了?”她故作不經意地問道。
“這朵珠花……總覺得好似在哪裏見過。”
“是嗎?”她嬌聲輕笑。“會否,是王爺曾經送過哪個女子類似的花簪?”
大手将珠花往枕旁擱去,他俯下身,貼在她彎彎上揚的雙唇之間,沉沉吐息,竊竊低語。
“我可不曾送過任何花簪給人。”說罷,吻住。
紅潤的雙唇被舌撬開,随後探入,汲取她的芳甜,纏上軟膩小舌。
她的雙手繞上他的後頸,不由自主地撫上那道疤……
霍地,他自她身上翻開,大手探向頸後,黑眸森寒地瞪住她。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我頸後有疤?”他冷冽質問。
她躺在榻裏,靜靜地望着他,好片刻才啓嗓:“王爺可還記得,王爺初來妙心堂時,有一回在我面前發病,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了王爺頸後的疤。”
“這個疤……是白辰留下的。”他憎惡地說道。
“是他為了救我而不慎受傷所留下的疤。”
此言一出,湛子宸怔住。
俞念潔折腰坐起,探出纖手,一同撫上他的後頸,秀顏湊近,柔情似水地望入他的眸心。
“那時下着大雪,樹上有只受了傷的雁鳥,我爬到樹上,想把雁鳥救下,卻險些把自己從樹上摔下來,是他站在樹下,接住了我,可他的後頸卻被斷木給刺傷,割出了一個長長的口子。”
見她嘴角泛着柔笑,眼中皆是回憶過往的甜蜜,湛子宸只覺心頭苦澀,醋意在鑽動。
“我紅着眼睛,懷裏還抱着那只受傷的雁鳥,他卻對我說:不打緊,這點小傷不算什麽。”
思緒陷入過往情景,她沒察覺他的異狀,兀自往下說着。
那是屬于她與白辰的回憶……并不屬于他。
湛子宸喉間一縮,忽地覆住了她張動的唇瓣,狠狠地吸吮起來。
不再給她開口的機會,強壯身軀将她壓回了床榻,卸去了她身上僅剩無多的衣物,火熱地占有她。
肢體交纏間,他總壓着她的雙手,不讓她有機會碰着他的後頸,那小心眼的反應,直教她失笑。
她散發如妖,眼角帶媚,唇吐蘭息,雙頰開滿了桃花,霜般白膩的身子,泛起了點點嫣紅,好似落了滿身花瓣,美若奇景。
她亦望着騎伏于身的這個男人。
他黑發如流墨,深眸湛湛,挺鼻,薄唇,赤裸身軀布滿了怵目驚心的疤痕。
然而,他依然俊麗如昔。
不論是十年之前,抑或十年之後,哪怕他又長高了,長壯了,面容越發削瘦了,哪怕他體內藏着他所說的那個鬼魂,在她眼底,他依然是他。
那個如天上谪仙般,出現在她面前的他。
她閉起眼,既然不用雙手環抱他,那她便用身子絞緊他,讓他沉迷于她的柔軟溫潤,讓他從此再也不願離開她。
如若時光能夠倒流,她絕不會讓他離開。
她寧可他永遠是躲在妙心堂,遠離紅塵喧擾的那個白辰,也不願他成了眼前這個叱吒皇京的羲王。
可惜,如今說什麽都已經太遲,太遲……
“匡啷!”茶盅被砸成粉碎,劃破了寧靜的夜。
原先暗下的西院,聞聲燈亮,輪值的下人打亮了燈籠,面色惶惶的引頸盼着。
“烏嬷嬷,您可終于來了!”仆役見烏嬷嬷到來,随即掌燈上前相迎。
“這兒沒什麽事,你們都退下去吧。”烏嬷嬷遣退了守夜的仆役與丫鬟。
待到衆人退下,烏嬷嬷方推門而入。
門裏,太王妃簡氏披頭散發,僅着單薄中衣,縮在偌大的寶座裏,地上是碎了滿地的瓷片。
烏嬷嬷悄然嘆了口氣,将門掩好,繞過了那一地碎瓷,将簡氏從寶座裏拉起身。
“小姐,您又作噩夢了?”每當四下無人時,烏嬷嬷總習慣用起從前簡氏未出嫁時的稱謂。
簡氏擡起臉,目光恐懼,面色充滿愧意,只是流着淚,不作聲。
“小姐,您別這樣……”烏嬷嬷看着心疼,忍不住紅了眼。
“阿锳,你說,是不是我害了那個孩子?”
“小姐又在胡說八道了!當初兩個少爺落水的事,誰也沒看見,誰也不能說是誰害了誰,小姐只是偏坦語辰少爺,不代表您心底沒護着子宸少爺。”
簡氏聽不進去,她只是縮在烏嬷嬷的懷裏,不斷哭泣,腦中仍烙着清晰的夢境。
不。興許,那并非是夢境,而是她亟欲抹滅的曾經。
夢裏,她又回到了那座荷花池。
那日王府衆人得了她的令,全忙着替小世子慶祝誕辰,卻沒人敢在她面前提起紫竹林的另一位少爺。
“娘,我與哥哥同一天生辰,為何不讓他一起來主院,我們兄弟倆能一起慶祝?”
唯一敢在她面前提及的,就只有她最引以為傲的小世子。
每當她想起高僧所說,這兩個孩子其中之一,将會是王府的災厄,日後亦有可能成為亂世枭雄,她便對那個拘禁在紫竹林的孩子滿懷忌憚。
雖是自己懷胎十月的骨肉,可她怎樣就是無法喜愛那個渾身反骨,躁動如野馬的長子。
按常規而言,王侯向來冊立嫡長子為世子,可因着她的私心與偏袒,她硬是以死相逼,讓丈夫改立次子為世子,更逼得丈夫将長子拘禁起來。
她信佛,信天命,是以她絕不能讓那個不該生下的嫡長子毀了羲王府。
她用這樣的理由,讓她能光明正大的厭憎長子,偏偏戎馬出身的丈夫,卻偏愛那個好動的長子。
為了丈夫屢次私帶長子出府一事,她與丈夫早已冷戰多時,甚至分了房;她聽說,丈夫在河苑養了一個外室,只為了報複她的自私無情。
丈夫越是如此,她越是恨透了那個孩子!
當小世子在她面前提起那個孩子時,她一時失了理智,竟然萌生一念……
“阿锳,阿锳!”過往舊事浮上眼前,簡氏害怕不已的扯住烏嬷嬷雙臂。
“小姐莫怕,阿锳在這兒。”
“我錯了……我當真做錯了。”
埋藏多年的愧疚,随着每晚入睡後,便會在夢中上演的夢魇,湧上心頭,鞭笞着她,教她夜夜難以成眠。
烏嬷嬷只能溫聲安撫,不停地勸着,除此之外,她什麽事也不能做。
因為,就連她也不明白,太王妃究竟是在怕什麽。
自從十年前世子無故離開多年,而後複返王府,大病一場又成了眼下這個子宸少爺後,太王妃便開始無端作起噩夢,經常夜裏又哭又鬧,卻不肯說清楚是出了什麽事。
找來了高僧為太王妃開導,可依然不見起色。找來法師為太王妃淨身作法,可她依然還是常在午夜驚醒,哭鬧不休,活似瘋婆子一般,教人驚駭。
老王爺逝世之後,太王妃的狀況又是每況愈下,夜裏總把下人們折騰得人仰馬翻。
烏嬷嬷是離太王妃最近的人,她自當能從太王妃的言語中,推敲一二,因而猜知,太王妃之所以如此,似乎與當初兩位少爺落水一事,脫不了關系。
然而,這事牽涉甚大,她怎樣都不可能向任何人透露,更不敢向太王妃開口求證,就怕……就怕王府聲譽會一夕掃地,更怕太王妃當真會心神崩潰,喪失神智,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婆子。
“天就快亮了,太王妃再回榻上歇一會兒吧。”烏嬷嬷攙扶起虛浮無力的簡氏。
簡氏恍恍惚惚,臉上盡是殘淚,已無力抵抗,只能任由她将自己扶上錦榻。
“阿锳,你在這兒陪着我。”見烏嬷嬷轉身欲走,簡氏連忙伸手拽住。
“小姐莫怕,我去給您斟杯溫茶,一會兒就回來。”
聞言,簡氏才松手放人,疲憊地躺回榻裏。
望着刺繡繁缛的榻頂,簡氏滿布血絲的雙眼,終是抵不住倦意,沉重閉起。
又,沉沉入夢。
夢裏,她又回到了那座荷花池,看着那兩個有着相同臉孔,相仿身形,同樣穿着白衫的俊俏男孩,一同跌入了池塘。
而後,她聽見自己扯動嗓子,厲聲撕喊:“語辰,把他壓下去,別讓他起來!”
簡氏猛地睜眼,自夢中驚醒。
黃花梨雕龍紋鏡臺前,湛子宸端坐于此,長眸含笑,直勾勾地望着鏡中倒影。
鏡中的俞念潔,正在為他梳發绾髻,梳罷,他起身,由着她為他穿上外衫,整理衣襟,系上腰帶與玉環绶。
撫平袖口的小手正要抽回,卻被大掌一把攫住。
俞念潔微怔,水眸揚起,對上他笑意盈然的目光,心中不禁一軟。
“過來。”他拉着她來到鏡臺前,引她落坐。
她怔然,看他探手執起象牙梳篦,另一手撩起她尚未绾起的發,由上而下,緩慢而輕柔地爬梳。
“他也曾這麽做過嗎?”
湛子宸聽不出喜怒的沉嗓響起,她方回過神,抑下心底那份酸楚,若無其事地朝鏡中倒影一笑。
“沒有。”她撒了謊。
“當真?”峻眉微擰,他一臉不信。
“嗯。”她點着頭,表情再認真不過。
似是信了她的謊話,他笑了,笑得像個孩子那般心滿意足,為她梳得越發起勁了。
見他卸下心防,她目光閃爍,笑問:“王爺可曾為女子梳頭?”
“你說,有這個可能嗎?”他嗤哼,相當不以為然。
她卻不點破,他為她梳發的手勢,是那樣純熟自然,仿佛曾經做過不下千百次。
平日養尊處優慣了的他,倘若真是初次為女子梳發,怎可能這般娴熟流暢?
可他卻也沒發覺這個症結……是真沒發覺,抑或,眼前這個“湛子宸”刻意不去發覺?
心思琢磨着,俞念潔望着鏡中的湛子宸,為她梳好了發,将梳篦擱回鏡臺上。
他轉而執起眉筆,從描金小盒裏蘸取研磨好的黛粉,來到她面前,彎下腰,黑眸亮若火炬,仔細端詳起那張細致麗容。
“王爺……”她訝呼。
“噓,別說話。”他聲嗓溫柔地安撫道。
她心中一蕩,萬千柔情流淌而過,乖順地閉起眼,任由他為自己描眉。
他目光專注,手勁無比輕柔,一筆又一筆,為那雙彎彎秀眉畫上黛粉。
而後,他放下眉筆,熱切地凝視着那張高高仰起的小臉,不由得一笑,再次傾身吻上她。
唇上突來的溫熱感,促使她一怔,睜眼,對上他熾熱的眸光。
她雙頰發燙,垂下眼,不敢再看,小手悄然捏緊了衣角。
他就愛看她不知所措的模樣。
多麽稀罕,又多麽珍貴。她總是一派安之若素,遇事總泰然處之,除了“那個人”,似乎沒有任何事能動搖她的情緒。
為了能欣賞她手足無措的模樣,他必須想方設法的逗弄她,戲弄她,方有機會一窺她羞澀的嬌态。
有別于床笫之間,那種撩撥情欲的吻,此際,他的吻是那樣溫存,那樣疼惜。
她被他的唇,被他的吻,誘哄着,一顆心似泡在蜜裏,那麽甜,那麽軟。
他吮着她,舔着她,像一只撒嬌的小獸,她忍不住揚眸,看着面前的男子。
晨光自他背後的窗棂透入,他逆立于曦光之中,半張俊顏被鍍染成金色,另一半融在陰影裏,竟透出一股魔魅感。
她心口一悸,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撫過那半邊陰沉的俊顏,仿佛想透過此舉,為他抹去心底的陰霾。
他按住撫在頰上的小手,長眸揚起,與之對視,目光千絲萬縷,盡訴柔情。
兩人就這麽靜靜地凝視着彼此。
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相信,眼下此際,便是“他”所承諾的天長地久。
“王爺。”
直至門外傳來穆池的請示聲,這才打斷了這濃蜜般的凝視。
“何事?”湛子宸語氣略顯不悅。
“方才烏嬷嬷來報……說是太王妃病了,想請王爺前去探視。”
湛子宸微怔,下意識回道:“昨兒個還好好的,怎麽今日便病了?”
“烏嬷嬷沒說太多,只說太王妃病了,詳細情形屬下也不知。”
湛子宸皺了皺眉,正欲邁步離去,手臂卻被一把拉住。
他側身望去,坐于鏡臺前的人兒回他一笑,溫聲央求:“王爺別走得那麽急,我也想一同随你前去探視太王妃。”
說罷,她俐落地替自己绾了個素雅端莊的花髻,同樣簪上那朵珠花,起身便要同湛子宸一起離開。
豈料,湛子宸卻一臉不贊同地盯着她發間那朵珠花。
“可有什麽不妥?”她有些困惑,擡手輕觸發上的珠花。
他眉心攢起,薄唇微張,似想說些什麽,可最終仍是沒開口,牽起她擡高的那一手,一同離開寝房。
還未走近西院,大老遠便能聽見前方院落傳來陣陣哭聲。
俞念潔驚詫地停步,擡眼望向身側的湛子宸。
卻見他面色平靜,并不覺着奇怪,反而是見她停下腳步,目光關切地朝她投睐。“怎麽,是不是後悔了?你若不想見,那便回紫竹林歇息吧。”
她忙搖搖首,道:“太王妃待我甚是和善,況且我是客,她病了,我自然得來探視。”
“她雖是羲王府的主母,可近年來已不太管事,如今王府大小事多由我來發落,你在這住下,不必過問她的意見。”
“王爺誤解我的意思了……”
正欲解釋,卻見烏嬷嬷滿面倦容地走來,向湛子宸行了個禮。“老奴給王爺請安。”
“可有找大夫來?”湛子宸冷淡地問道。
“太王妃不讓小的找大夫,所以……”
“都病了還不找大夫,卻要我來探視,難不成我能治病?”
這話本是想嘲諷烏嬷嬷的,可一出口,在場衆人的面色登時都有些古怪。
湛子宸自個兒也意識到,這才想及,“他”确實精通醫術,能為人把脈治病。
霎時明白了衆人心中所想,湛子宸面色陡然沉下。
見他神情不對勁,俞念潔正欲出聲緩頰,适巧,一名王府管事前來通傳:“啓禀王爺,安王殿下在正廳等着您。”
安王來得正是時候,解開了眼下尴尬微妙的氛圍。俞念潔暗暗松了口氣。
“王爺,您且去見貴客吧,太王妃那頭有我照看。”她溫言說道。
湛子宸臉色稍霁,朝她一颔首便随管事離開。
“請教嬷嬷,太王妃這是生了什麽病?”俞念潔問起烏嬷嬷。
“聽說你在烏禾縣有間藥鋪,那你肯定也懂醫術了,你且去幫太王妃瞧瞧吧。”
見烏嬷嬷眼神閃爍,不願多談太王妃的病情,俞念潔心下了然,不再多問,尾随在後去了太王妃所居的院落。
繞過了外間小廳與插屏,一進到寝房裏,便能聽見簡氏抽抽噎噎的哭聲。
俞念潔訝然停步。
只見簡氏披頭散發,黑着一雙眼圈,面色蒼白,整個人縮成一團,靠坐在紅木架子床裏,神智有些渙散。
“太王妃這是……”俞念潔望向了烏嬷嬷。
烏嬷嬷道:“太王妃作了噩夢驚醒之後,便不肯再睡下,以至于成了這模樣。”
“太王妃經常這樣嗎?”俞念潔又問。
“只要作了噩夢便是徹夜不眠。”烏嬷嬷心疼地嘆了口氣。
“且請嬷嬷讓下人去藥鋪抓些藥材來,我來為太王妃煎藥。”
烏嬷嬷有些驚詫,道:“你需要哪些藥材?我這就讓人去拟方子。”
于是俞念潔讓烏嬷嬷遣人去買來了葛根、黃芩、黃連、甘草等藥材,親自上王府竈房為簡氏煎了一壺葛根黃芩湯。
她端到榻前,喂起簡氏。“太王妃,這是葛根黃芩湯,喝了能安神,您且喝點吧。”
簡氏撐起困頓的眼皮,好片刻方把她的容貌看清,張嘴含下那口藥湯。
烏嬷嬷在一旁見着,甚是欣喜的低嚷:“太王妃喝了!”
平素簡氏總要鬧得人仰馬翻,直至體力透支才肯睡下,甭管誰來勸說都沒用,如今俞念潔親至榻前喂藥,她竟然肯乖乖張嘴,這可是難能可貴的奇景啊!
“我認得你……”簡氏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藥湯,嘴裏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
“俞氏鬥膽為太王妃煎了藥,若有冒犯,還請太王妃饒恕。”
“你是辰兒的媳婦兒,是羲王府的世子妃。”
舀着藥湯的纖手一頓,俞念潔擡眼望着忽爾淚流滿面的簡氏。
“太王妃?”
霍地,簡氏一把抓住她執湯匙的那只手,湯匙裏吹涼的藥湯全灑了出來,淋濕了簡氏的衣袖。
“太王妃!”俞念潔大驚,連忙欲起身放下藥湯。
“你別走,我有話跟你說!”簡氏赤紅着眼眶,神智似瘋似癫,甚是駭人。
見狀,俞念潔不敢不從,只得坐回繡墩上。
“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要與世子妃說。”簡氏不耐煩地吆喝房中下人。
俞念潔不着痕跡地轉過身,望向烏嬷嬷,後者只對她輕輕搖頭,随即領着一衆女婢退下去。
待到房裏只剩下她們二人,俞念潔柔聲勸道:“還請太王妃先放開我的手,萬一這藥灑到您身上,燙着了您那可就不好了。”
簡氏卻怎麽也不肯放,依然将她手腕緊緊扣住。
她神情驚惶地瞪大眼,道:“你說,辰兒與你同住的那些年,可有對你說過關于羲王府的事?”
俞念潔搖頭。
簡氏複又追問:“那辰兒可有向你說過,那一日在荷花池的事?”
俞念潔聞言驚愕。“荷花池的事?太王妃指的是……”
“你都知道,對不?”簡氏把臉湊近,眼中盡是恐懼。“你早就知道了,是不?辰兒一定告訴你了!”
“太王妃且慢——”
未待她将話說完,簡氏扯着哭腔嚷道:“是我的主意,全是我!不怪辰兒,真的不怪他!”
太王妃這是什麽意思?為何說是她的主意?又為何說不怪湛語辰?
捺下心底的震撼,她溫言相勸:“太王妃且慢些說話,您這話說得不清不楚,我實在是驽鈍,聽不明白太王妃的話。”
“那一日,是我讓他去紫竹林給那孩子送吃食,然後……然後他們就跌進了荷花池……”
徹夜未眠的眼眶,此刻深深凹陷,簡氏的意識恍恍惚惚,似夢似憶,早已分不清兩者界線。
“是我出的主意,是我讓他把那孩子壓入水底……我以為這麽做對所有人都好,我以為這麽做是對的……”
俞念潔瞠着美眸,心底直發涼。
原來,那時并非沒人楂見兩個孩子跌入水池,太王妃就在場,可她非但沒有上前救人,反而還……
“是誰死了?你告訴我,那時死的究竟是誰?”簡氏搖着俞念潔的手,致使端在另只手裏的藥湯灑出,燙紅了她的肌膚亦渾然未覺。
俞念潔震驚未平,心中除了驚,還有怒,還有恨!
驚的是,這件陳年懸案原來另有內情;怒的是,簡氏連當初死的那個孩子是誰都弄不清楚;恨的是,身為一個母親,無論再如何偏心,都不該對自己的骨肉萌生那樣可怖的心思。
“太王妃,您怎能這麽做?您怎麽能!”俞念潔紅了眼眶的指責簡氏。
簡氏卻只是兀自反覆問道:“你告訴我,究竟是哪一個死了?是不是紫竹林的那一個?是不是?”
“我不清楚。”雖知眼下的簡氏已失了神智,有口說不清,可俞念潔仍是哽咽回道。
“你一定曉得,辰兒那麽喜愛你,他肯定把事情的經過全告訴了你。”
“太王妃,與我成親的那個人,他自稱白辰,而非湛語辰,過去這麽多年,我對羲王府的事,一無所知。”
“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簡氏恍惚流淚,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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