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花生湯與馬蹄糕
前世的花棚會那日,原身忽然精神爽利了不少,也出去看了,不過他借口說外頭人山人海,怕有那拍花子的,就讓談栩然在家守着陳绛。
談栩然那時已經答應了陳舍微改嫁,最舍不得女兒,巴不得能多陪她一會,并未細想。
如今想來,原身的行蹤大有可疑之處。
“好啊。”陳舍微答應下來。
不似平日裏淺淡的微笑,此時談栩然笑得格外明快,陳舍微心下有些愧疚,母女倆守着他也跟閉關一樣,都沒什麽好玩的。
說起這花棚會,陳舍微撓了撓下巴,他記得原身記得有個什麽事同花棚會有關的。
他不敢細想,一想腦子疼,影響看書,還是等‘觸發’的好。
花棚會是泉城很有名的班子,閩劇、雜耍、傩舞一應俱全。
談栩然幾次出門瞧見他們搭棚子,南街整條街都是花棚會的場子。
冬夜雖冷,可人一多卻也不覺得了。
陳绛左手右手分別同爹娘捆在一塊,因為束得緊,陳舍微抱她起來看猴子鑽火圈時,談栩然也得吊着手。
陳舍微覺得她這樣怪難受的,就見談栩然十分自然的把一只纖長潔白的手擱在他的手背上,五個粉瑩的指甲虛虛搭在他隆起的骨節上。
周遭喧鬧聲響頓時安靜下來,天地萬物皆虛無,陳舍微似乎只能感覺到這一只搭在手背上的柔荑。
那猴子訓得委實機靈,碗口大小的火圈也鑽得進,衆人都盯着猴看,唯有陳舍微盯着人看。
火圈不知是用什麽淬煉的,有五彩顏色,他們站在一個藍火的圈子旁,幽幽的光芒映亮她的面龐,凝如雪,冷如冰,鬼氣森森的。
可陳舍微膚淺,一葉障目,只看得見美色。
“好可憐。”這表演人人稱贊,一家三口站了這麽一會子,身後又圍了五六圈人,可陳绛卻并不喜歡的樣子。
那只剛鑽完火圈,立在鐵棍上休息的小猴尾巴有點燒着了,此時他正抱着尾巴,盯着那點燒焦的地方自哀。
那眼神,同人一樣。
陳舍微和談栩然都看陳绛,目光輕輕一觸。
“還有更可憐的。”陳舍微卻這樣道。
談栩然牽着陳绛,跟着他來到一個蛇女的攤子前,那小女孩同陳绛一般年歲,裸着上身,而下身,竟是一條蛇尾。
陳绛很驚異的瞧着,陳舍微在她耳畔說了幾句話,她忽然就往談栩然懷裏撲過來,緊緊的摟着她的脖子,像是十分畏懼。
談栩然微微皺眉,一把抱過陳绛轉身便走,陳舍微被扯得一晃,踉踉跄跄的跟上。
“夫君說什麽了?”
這是談栩然頭一回對陳舍微沒好聲氣,陳舍微聽着覺得還挺高興。
他給找了個清淨些的地方,松了繩,也沒走遠,就在能看見母女倆的攤位上買了碗花生湯和馬蹄粿。
濃白的花生湯并無半點牛乳在裏頭,花生瞧着還是完好一顆,舌尖一抿就化了,微微燙口的溫度,潤白而薄甜。
陳舍微等母女倆都推辭不喝了,才接了過來,仰脖将一碗底的甜湯飲盡。
花生湯是軟綿的,馬碲糕卻是微韌脆口的,馬蹄一粒粒的細細碎碎的嵌在透白的斜方糕裏,咬到的時候,清甜的滋味就挑了出來。
陳绛美滋滋的吃着,把陳舍微剛才說的,那蛇女不是天生的,是被拍花子拐走了,用蛇皮縛成那樣的事情給淡忘了。
陳舍微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對談栩然解釋道:“我覺得,女孩要往‘壞’裏養。”
對女子的要求從來都是賢良淑德,談栩然從未聽過陳舍微這種論調。
晚風吹亂她幾縷沒绾好的青絲,談栩然想伸手去拂,剛擡起手又擱下,亂着又能怎麽樣?
陳舍微站起身給她們擋風,這家屋檐矮,陳舍微個高,幡子被風一吹,打他腦袋上,吓得他脖子一縮。
談栩然幾不可見的抿了抿唇,忍笑。
陳舍微有些不好意思,見談栩然肯聽他解釋,繼續道:“夫人不覺得這世道偏袒男人太多,欺壓女人過甚嗎?”
這話徑直戳進了談栩然的心窩子裏,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洩露了什麽夢話叫陳舍微聽去了。
陳舍微很坦然的迎着她的目光,道:“阿绛生性乖巧良善,好,也不好。遇到好人好事自然都好,可遇到惡人惡事呢?更可怕些,遇到那些笑裏藏刀之人又該怎麽辦呢?以柔善之心待他,他卻回之以惡果,我寧願她心有警惕,對人皆留有提防。”
談栩然聽罷,輕輕的點了點頭,仰起臉仔細的盯着他,道:“夫君說得也有道理,可,對枕邊人呢?”
陳舍微被她問住了,可眼神沒躲,半晌才道:“那就看人之所求了。”
談栩然仿佛很有興致,托了腮問,“願聞其詳。”
陳舍微戀愛經驗匮乏,乍得一妻一女,其實也心有惴惴。
陳绛還好,小女兒天真爛漫。
可談栩然是個女人,且是個樣貌很出衆的女人。
陳舍微見她的第一眼就喜歡,自然了這種喜歡尚且基于皮相,雖然淺薄,可也是喜歡。
談栩然的身份又是他的妻,也許是出于求愛的本能,陳舍微幾乎天然的想要親近她,讨好她,又不願輕慢了她。
“若只是維系婚姻,同個屋檐住着,自然是要提防的,可若要真心,唯有真心換真心。”
陳舍微的聲音不高,在喧鬧的花棚會上,字字如落珠。
他的目光是那樣的真誠,可又深邃如淵海,若是墜了進去,不知是黑甜的夢鄉,還是無邊際的地獄呢?
兩人對望,竟是談栩然先移開了視線。
“咱們走吧,往裏頭瞧瞧去,再買些零嘴去,過年總要甜甜嘴的。”陳舍微說着,矮下身又把手捆住,牽着陳绛往裏去。
越往裏頭越是擁擠,談栩然圍了個灰鼠皮的圍脖,是改了陳舍微的一件舊衣做的,長絨掩住她的唇鼻,卻掩不住她那雙眼。
有那麽幾個好色之徒順着人流過來,就愛在女眷身上磨蹭。
陳舍微護着談栩然躲開,結果三人一不小心,卷進了一支傩舞隊裏。
無數張鬼面交織而過,紅發赤目,橙面黑唇,獠牙長角,豬鼻拱嘴,挑目尖腮,似人又似獸。
陳绛怕得很,但又好奇,捂着眼睛盯着看,面具底下畢竟是人,大開大合的舞姿還有些豪邁氣,抵消了幾分詭異之感。
褚色面具的牛角怪看身量還是個少年,作勢要用角來頂陳绛,陳绛只縮了一縮,又笑了起來。
倒是陳舍微被他這個動作驚得往後一仰,一張帶着書生帽的面具從他身前掠過,這倒是個人模樣,只是突眼爆唇,喉間插着一枚長箭,竟是瀕死之态。
這猙獰的鬼面晃過,密密麻麻的人頭一層摞一層,大多都面上帶笑,喜洋洋的看着這隊傩舞,唯有站在最末巷弄口的一個女人,那目光怨毒的似毒蜂微針一般,直刺向陳舍微……
不對。
陳舍微側眸望去,她看的是談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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