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後山密談

沈孟虞領着被搜刮去一身細軟卻反抗無門的小賊鑽出山洞,踏着竹徑行了約有兩盞茶的功夫,這才七拐八繞地來到了清涼寺後寺的一處偏門外。

這一處偏門靠近寺中高僧獨居的精舍,甚少開啓。此時偏門關得嚴嚴實實,隔絕寺中煙火人聲,唯有兩架低調樸素的馬車停在門口,借着旁邊的那一顆古柏遮陰,似在侯人。

其中一架馬車的車轅上坐着一名身穿短打的車夫,他看見沈孟虞身影出現,忙掀起車簾,去喚裏頭坐着的沈府管事,二人一起跳下馬車,主動上來迎沈孟虞。

沈孟虞沖他二人擺擺手,只将身後跟着的方祈交給管事沈章,讓章伯與車夫先行回府,給這只不知道有多久沒沐浴過的泥猴兒梳洗一番,換身衣裳,他晚些再回去。

末了,他看着方祈一臉郁色,也許下一刻就會憤然出走的模樣,生怕章伯他們鎮不住這狡猾的小賊,想了想,又多吩咐一句,讓家中廚娘顧嬸兒做兩個菜,先給方祈填填肚子。

若不是因為今日身上的銅板所剩不多,腹內打鼓,方祈也不會手癢偷到沈孟虞身上。

此時一聽有吃的,他眼前驟然一亮,也不裝愁眉苦臉了,安安分分地跟着章伯上了馬車,自願去沈府蹭吃蹭喝。

看着沈府的馬車消失在山道盡頭,沈孟虞轉身,在樹下的另一輛馬車車壁上敲了三下。又過了半晌,方有一個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一邊揉着眼睛,一邊掀簾出來應話。

“郎君他一個時辰前就到了,已經先過去了。”

笑着謝過哈欠連天的少年,讓他進車裏繼續補眠,沈孟虞沒有叩開寺門,而是順着來時的山徑折返一段,在一片古木參天的樹林間腳下換了個方向,沿着另一條藏在齊腰荒草間的小道,拐進另一處佛門叢林。

這處叢林乃是前朝古寺塔林遺址,因一場地動坍塌衰敗,無人複建,自此湮沒伽藍。

如今幽暗的林間只餘四五座已經崩壞得只剩下殘垣礎柱的廢塔,還有就是一地青苔肆意瘋長,破敗不堪。

然而就是在這樣杳無人跡的叢林深處,卻有一道亮若白虹的刀光在其間穿行。

刀光凜冽,挾威運氣,劈竹如草,摧金裂石。

察覺有人靠近,步聲熟悉,藍衣人揚手一擲,将那環首長刀棄在一旁。

他腳下生風,折身逆轉,不帶勁力的一掌霎時推至來人面前。

沈孟虞的反應也是極快。

他見那藍衣刀客一言不發就要出手,當下膝蓋一曲,矮身下蹲,右腿掃堂,擡手便是一式折臂卷腕,回敬于他。

二人身形利落,剎那間已過了幾招,藍衣人閃身避讓,擦肩而過的一瞬五指全張,正欲轉手鎖住沈孟虞肩頭,冷不防沈孟虞弓背一縮,忽然向他身上靠來,滑過腰間的右手狠狠一扯,卻是将那藍衣人躞蹀帶上的砺刀石直接扯了下來。

沈孟虞得物入手,登時疾退,季雲崔五指落空,拿不住他,索性也收手站定。

他大笑着贊嘆道:“你這套小擒拿倒是越來越精純了,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

沈孟虞立在一座殘損的佛塔下,将那砺刀石反手抛給季雲崔。

他揉揉略帶酸意的手臂,垂眸打量塔上殘存的印刻,頭也不回地道:“你也就教了我這三板斧的功夫,為了防身保命,我可不得好好練着。”

“練得不錯。”季雲崔肯定道。

他接過砺刀石,又從地上撿起長刀,歸刀入鞘,一并挂回腰間,這才向沈孟虞這邊走來:“我本以為你要在寺中用過齋飯才來,就先……咦,你頸後是怎麽了?”

“怎麽?”

沈孟虞未察覺自己身上有什麽異樣,他驚訝地轉過頭,卻不大看得清後頸狀況,也只能用手摸着脖子,迷惑地問季雲崔道。

“有一道紅印,好像是被人劈了一掌。”

季雲崔說罷,又将沈孟虞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皺着眉頭道:“你怎麽這般狼狽?衣襟袍角都沾着灰,帶鈎的線也斷了,遇着刺客了?”

“哦,不是,”季雲崔一句話點出異狀,沈孟虞此時已反應過來。他想了想,沒有把遇見盜聖後人一事和盤托出,而是輕描淡寫地帶過,“遇到一個小賊,不小心着道了,沒事。”

沈孟虞說得輕巧,季雲崔眼神敏銳,隐隐從他這一身狼狽的衣飾上看出幾分端倪。

仗着二人相熟已久,沈孟虞也沒有出事,季雲崔忍不住就此調笑他兩句:“看來沈家大郎你今日是遇着那偷香竊玉的小賊了,哎呀,我怎麽有點羨慕那小賊。”

沈孟虞卻懶得回他調笑。

他的眼風斜過季雲崔,幽幽瞪他一眼,只催促道:“堂堂定國将軍長子,骠騎軍中稗将,羨慕一個小賊,說出去你也不怕人笑話。廢話這麽多,還說不說正事了?”

“說,說,說,”見沈孟虞略有些不耐煩,季雲崔也收了調笑,肅容将今日約他來見面的緣由吐露出來,“安定伯那邊有消息了。老伯爺的意思是暫作壁上觀,不過若我們真能尋到證據,證明今上與先帝之死有關,那麽他願借手下親兵一千,玉成此事。”

沈孟虞點頭:“嗯,還有呢?”

季雲崔接着道:“寧國侯和威化将軍那邊的意思也都差不多,其實只要我們手上能拿到證據,策反這些心中有氣的武将也不難。至于商王那邊,我在豫州任上這半年間偶有接觸,但就我的觀察與旁人傳言來說,商王生性暴戾,剛愎自用,實非可掌天下之人。”

“那我們或許應該感謝龍椅上那位,為了提拔心腹寵臣,重文輕武。”

沈孟虞冷笑一聲,蹲下身,一邊伸手拂去礎柱雕刻的蓮瓣上沾污的淤泥,一邊也将自己這段日子奔走的結果告知季雲崔。

“我這邊情況也與你仿佛。魯王長居帝京,性格怯懦,膽小怕事,我與他府中長史略有往來,旁敲側擊打探過,看不出魯王有雄才大略之心,應也無意帝位。

季雲崔在一旁看着沈孟虞動作辛苦,索性從躞蹀帶上摘了把随身的小刀遞給他,助他清理淤泥。

他尋思了一下,試探着問道:“那小太子呢?你教了他這麽些年,他的性子,總該是最合你心意的吧?”

“太子啊……”沈孟虞接過刀,一邊刮泥,一邊搖了搖頭,“是,他的秉性氣度都适合接過帝位,只是年齡尚稚,那位又不看重他,在朝中沒有名望,怕是難以服衆。”

在沈孟虞話音落下的同時,蓮瓣上的淤泥已經被他迅速清理幹淨。

他放下刀,又從地上拾起一塊本該鑲嵌在蓮心的碎石,比對着楔口的位置将其重新嵌回去,雙手合十,一邊祝禱一邊補充道:“況且……若那位真是暗害先帝的幕後之人,此事一出,那太子也就不再是太子,若我們想匡扶一個普通宗室子弟榮登大寶,也非易事。”

季雲崔卻比沈孟虞樂觀許多。

他伸出一手,在那清理幹淨的蓮臺上摸了一下,漫不經心地道:“無妨,反正我們現下也只是在尋人謀劃,離舉事之日尚遠。再說了,此事光你我二人合計,人單力薄,必要時也可稍稍向太子身後母族陳氏透露些風聲。”

“皇後失寵,今上有廢立之心,陳氏族人又哪裏有肯忍氣吞聲、甘為他人附庸的道理?”

“陳氏……”

沈孟虞聞言,嘆息一聲。

他雙眼微阖,似在說陳氏一族,又似在說這天下衆人,其間千種世情,終歸一聲佛偈:“仇敵可化為友,至親亦可為敵,只要心中有一絲不信,為牟求權力富貴,轉眼便能落井下石……一念善生,一念惡起,貪嗔癡怒,愚者何人?唉,阿彌陀佛。”

季雲崔不信佛祖,沈孟虞以佛理喻敵友之辨,他接不上話,氣氛一時有些沉默。

又過了半晌,他才一邊感嘆着一邊玩笑道:“能得全心信任的,恐怕只有至親和所愛之人吧。就好像你我之間,我猜你定沒有全心信任我,不過這樣我倒更加放心。”

“放心我對你不感興趣嗎?你這金貼得可真夠厚的。”沈孟虞被季雲崔這一打岔,也沒心思繼續神游參禪,而是睜開眼,借着嘴皮子利索回敬他一句。

不過他生性涼薄,與季雲崔雖是竹馬之交的摯友,但也有許多話說不出口,當下便沒有反駁他話中觀點,也算是默認了這個事實。

“罷了,不說這個,”沈孟虞站起身,他擡頭望向頭頂已不再懸于正中的日頭,無奈地向季雲崔求助,“待會兒回城,我要蹭一段你季小将軍的馬車。”

“嗯?”季雲崔奇道,“我記得我來時章伯他們就已經先到了,你不是讓他去請了白度禪師後在偏門等你嗎?怎麽,出狀況了?”

沈孟虞一邊向叢林外走,一邊回答:“沒有,只是我讓章伯他們先送人回去而已。”

“送人……莫不是那偷香竊玉的小賊?”季雲崔跟在他身後,回憶起先前沈孟虞說過路遇小賊的那件事,一下子明白過來,“那小賊是什麽人?你緣何如此看重他?”

沈孟虞方才只聽了方祈寥寥數言,将人帶回馬車的那一路上方祈又在埋頭生悶氣,拒絕回答他的問題。

他不好将這自己都不敢完全确定的事告訴季雲崔,也只能模棱兩可地回答道:“他是什麽人,我還需要回去試試才能完全确定。”

“這樣……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季雲崔漫應一聲,沒有繼續追問。

沈孟虞走在季雲崔前頭,本以為此事就此揭過,然而過了半晌,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悶笑,卻是季小将軍耐不住氣氛沉默,調笑之心忽起,又拿此事來打趣他。

季雲崔立在竹林間,故意掐起嗓子,臉上作哀愁狀。

他一手翹起蘭花指,一手點着前頭沈孟虞的背影,咿咿呀呀地開始唱戲:“哎呀呀,也不知那小賊如何就入了你沈家大郎的眼,莫非這天底下最俊俏的郎君也要染上斷袖之癖?噫籲嚱,那可教這金陵城中十萬女兒家如何是好呀!”

季雲崔之母曾是春華班當紅的伶人,季雲崔自小耳濡目染,也愛往那戲班子裏厮混。

他不僅精通唱腔扮相,偶爾還能揮筆運毫,寫一段流傳市井的本子出來,沈孟虞作為經常被他編排進故事中的主角,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來了。

故他只是頭也不回地向前走,丢下季雲崔一個身長八尺的魁梧大漢在後頭佯裝西子捧心,眼不見心不煩。

沈孟虞頭也不擡地回嗆道:“你想多了,我又不是你。再說了,這金陵城的女兒家關我何事?便是她們想嫁我,只怕我頭上那克妻一名也足以令她們的雙親望而卻步,你這戲本子編得實在太糟。”

季雲崔一人入戲,無人欣賞,無奈之下也只得收了扮相,快步追上來。

他撥開身畔竹枝,與沈孟虞并肩而行。只是走着走着,終究還是沒忍住對沈孟虞的不解風情抱怨幾句。

季雲崔的蘭花指這一回直接點在了沈孟虞身上:“呔,你這個一心皈依佛門的居士,哪裏懂我等凡人口味。你不知,世人最喜歡的,不是如花美眷恩愛纏綿,而是癡男怨女分分合合,這情愛之事,非得要一波三折才算有趣。你若沒有這克妻的名頭,只怕這一城少女還不知你是誰呢!”

“知與不知,有分別嗎?”沈孟虞的反應卻只剩下冷淡。

眼見那後寺朱牆遙遙在望,他懶得與季雲崔就這等閑事瞎扯,直接加快腳步。

直到二人接近牆外停着的馬車,季雲崔上前一步,也不見他高喊,而是直接一聲長嘯,在驚飛樹上栖息的那幾只雀鳥同時,喚醒車中小憩的少年。

沈孟虞站在季雲崔身後,他看着那貪睡的少年手忙腳亂地從車廂裏爬出來,迷迷糊糊地抓了缰繩就要趕馬,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掠過小賊狡猾機靈的樣子,搖頭輕輕嘆息了一聲。

“怎麽?”季雲崔聽覺敏銳,沈孟虞這一聲輕嘆只流露了一瞬,便被他捕捉到耳中。

“沒什麽。”

沈孟虞不答,只是跟在他身後爬上馬車坐定。

然而又過了半天,就在季雲崔正打算就妹妹季雲鸾的事與他說道說道時,卻忽然聽見沈孟虞低聲開口,最終還是将自己心裏的籌謀與他解釋清楚。

“若那小賊身份不假,我們一直苦惱的證據一事,大概就有着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叢林:佛家的寺廟、院塔都可以稱作叢林,指建築而不是樹木。

2.躞蹀帶、砺刀石:唐代武将間比較流行的一種腰帶,上面懸挂算袋、勵石等七種東西,俗稱“躞蹀七事”。文中借用此名,與文臣的玉帶區別一下。

3.小擒拿借了一點武術的名詞,作者瞎幾把寫,大家瞎幾把看吧==

小季同學是超可愛的助攻!一個有少女心的大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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