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肉食者鄙

沈孟虞與季雲崔在山中密談了約一個多時辰,不過定國公家駕車的駿馬腳程快,一路下山回到城中時,不過未初,也只比沈府馬車入城晚了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足以讓方祈舒舒服服地洗去一身風塵痂垢,換上沈管事從沈孟虞舊衣箱中翻出的一身淺蔥色夏衫,提着垂到膝頭的袖擺晃進正廳,坐在屏風後的桌前等着動筷。

沈孟虞踏進家門的時候,就看到顧嬸兒正坐在院中石桌邊撫着胸口長籲短嘆,她膝下唯一的閨女——也是沈家唯一的婢女細蕊則立在一旁,正同樣面帶戚色地勸說着什麽。

見他回來,顧嬸兒收了嘆息,她攜細蕊迎上前,臉上郁色未舒,卻是指了指正廳的方向,讓沈孟虞好生勸勸章伯帶來的那個小猴子。

“唉,那個囝囝看着面黃肌瘦,卻不肯吃飯,真是愁死人了!”

顧嬸兒一邊抹淚一邊道,落淚的原因卻不是因為自己的手藝被人嫌棄,而是因為不忍心看那小賊挨餓受凍。

又聽細蕊也道:“郎君快去看看那位小公子吧,安哥和章伯他們都在廳裏守着,正等着郎君您回來拿主意呢。”

還在山中時方祈明明答應得好好的,現在又鬧什麽幺蛾子?

沈孟虞心中疑惑,來不及多問什麽,只讓細蕊和顧嬸兒別再為此事着急,自去歇着,有事他來解決,如此這般地安慰完她們,方才掀簾踏進正廳。

他轉過屏風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已經梳洗幹淨的方祈好似霜打的茄子般趴在桌上,碗中黍飯挖了一個角,桌子對面的那兩盤素菜卻是一動未動,已失了剛出鍋時的熱氣。

至于府上另外剩下的兩名男丁——管事沈章和車夫沈安二人,此時正滿臉無奈地站在桌邊。

他們牢記孟虞前番叮囑,即使無法滿足方祈的要求,也還是向兩座大山一樣一左一右地堵住出路,以防少年驟然翻臉,甩袖離去。

見沈孟虞回來,章伯面色一松,前趨幾步正打算開口,冷不防本在一旁裝死的方祈也看見了正主,一骨碌從桌上爬起來,推開沈安的阻擋,蹿過來抓着沈孟虞的衣袖就開始抱怨。

方祈一手牢牢抓住沈孟虞袖口,一手指着桌上那兩道看上去就缺少油水的蘿蔔青菜,幾乎是聲淚俱下地控訴。

“你說給我飯吃,我才老老實實地跟他們回來的。可是為什麽只有兩個素菜?素菜?素菜頂什麽用啊!我要吃肉!你給我吃肉!”

沈孟虞被方祈搖得有些頭暈,不過他還是好不容易等這小猴子控訴完了,這才将袖子從他手中抽出來,蹙着眉道:“我應該沒有保證過要給你吃肉吧?”

“可是你也沒有說過不給我吃肉啊!有飯沒有肉,這怎麽吃得下去!”方祈氣得跳腳。

沈孟虞好言好語地勸道:“府上茹素,不做肉食,你姑且湊合一下?”

方祈卻不管沈孟虞的解釋,甚至還拿出官府來壓他:“我不管,我要吃肉!是你把我帶回來的,我要是餓死了,明天官府的人就會找上門來,說你虐待良民!”

“你……”沈孟虞被他堵得無奈,他猶豫了一下,突然想起一句古語,“肉食者鄙,這句古語你聽過嗎?”

方祈不意沈孟虞為何會突然考自己古語,聞言微微一愣。

不過他沒讀過這些經典,也什麽都不知道,下一刻腦子反應過來,只理直氣壯地繼續威逼:“沒聽過,不過那又怎樣!你別想混過去!”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沈孟虞沉吟片刻,下定決心。

“那好,你且等等。”颔首向方祈點點頭,示意自己會給他準備肉吃,沈孟虞将惴惴立在一旁的章伯拉到一邊,這般那般地交代幾句,又拍拍章伯的肩膀,示意他無需如此心疼,只消按自己說的去做。

半晌,章伯捧着一只繡袋從西廂回轉,沈孟虞沒有讓他打開繡袋,而是直接說了幾個菜名,俱是京中最大的酒樓——瑤光樓獨家創制的菜肴,支使着章伯去那樓中一趟,将這些菜肴買回來,擺到方祈面前。

交代完章伯,目送着他抱着懷中銀子一步三回頭地離去,沈孟虞在吩咐了沈安先去燒水後,轉頭看了方祈一眼。

他的視線在少年正開心地握着木箸敲碗的手上停了一下,目光微微一凝,叮囑道:“我去沐浴,你且在這正廳裏等等,旁的事,遲些等我回來了再與你細說。”

方祈胡攪蠻纏換來數道佳肴,那些菜光聽名字就令他食指大動,好不容易才将已經流到唇邊的涎水咽回去。

故而他心情舒暢,沈孟虞說什麽一應應是,哪怕是把自己賣了也無所謂。

“好!我等你!”

“嗯。”沈孟虞摸到一點方祈的脾氣,也不怕他跑了,只淡淡嗯了一聲,轉身出了正廳。

待得沈孟虞沐浴完畢,挽着一頭擦至半幹的長發踏進正廳時,方祈面前已經堆了一只空碗,三只碟子,還有一座醬蹄膀骨架搭成的骨頭山,至于他手裏,則是抓着一根烤得焦脆的羊腿啃咬,吃得津津有味,臉上俱是油花。

沈孟虞今日未及去清涼寺中用齋飯,又許久不曾沾過葷腥,然而他讓章伯去買的這些又俱是油膩之物,故此時他只聞見空氣中的一點味道,都覺得胃部痙攣,幾欲作嘔。

好在他向來隐忍,甚少在人前流露喜惡,于是也只是背過身輕咳數聲,壓下喉中惡心,沒靠近桌前,只打算立在屏風旁與方祈說話。

只是他甫一轉頭,卻看到本該握着羊腿大快朵頤的少年頰上掠過一絲緋紅,有些不自然地側過臉,不僅不願與他對視,就連手中的羊腿都忘吃了。

不明白這猴精小賊的那一絲羞赧究竟是從哪裏來的,沈孟虞心中思考了一瞬,沒得出答案,便也不再管它。

他斟酌了一下言辭,然而開口才說了一個字,卻被方祈突兀地打斷。

“你……”

“嗝……說罷,你帶我回來,究竟想要我幫你做什麽?”

方祈羞赧也只是一瞬間的事,臉色很快恢複正常。

他酒足飯飽,心情愉悅,遂放下手中的羊腿,用手背抹抹嘴,一雙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沈孟虞,犀利得似乎能看透他藏在溫和表象下的一切心思。

詫異于方祈一臉純稚間夾雜的敏銳,沈孟虞被那雙通透的眼睛盯着,也怔了一下。

看來這個少年,沒他想象中那麽單純好騙,沈孟虞心道。不過聰明一點,也不是什麽壞事。

沈孟虞心中有了計較,他回過神,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說明自己的目的,而是認認真真地看着方祈,柔聲道:“我是有求于你,不過在這之前,你須得好好回答我幾個問題。你叫什麽名字?”

沈孟虞态度和緩,耐心十足,方祈白白蹭了他一頓飯,也答得飛快:“方祈。求福謂之祈。”

“今年多大?”

“十七。”

“你是哪裏人氏?”

“我不知道。師父說我剛出生就被父母遺棄,他路上随手撿的我,忘記在哪裏了。”

“盜聖為何收養你?”

“你問我我哪裏知道,”方祈前幾個問題回答得十分順溜,然而在這個問題上卻有點卡殼。他擡頭瞪了沈孟虞一眼,見沈孟虞沒有繼續發問意思,遂胡謅道,“大概是看我可愛吧。”

“……”沈孟虞難得見到如此大言不慚之人,他怔愣了一下,沒忍住嘲諷回去,“你一出生就能看出可愛?那盜聖可真是慧眼識豬。”

這個美人嘴怎麽這麽毒?敏銳地領悟了沈孟虞的言下之意,方祈氣結,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沖上去就想揍人。

“你才是豬!”

只是他的氣海還被封着,四肢雖然靈活,速度比起平日卻要差遠了。

沈孟虞漫不經心轉過屏風,向旁邊一避,根本無需費什麽心思技巧,就令方祈一身攻勢撲了個空,腦門還在屏風轉角處磕了一下,霎時紅腫一片。

“嘶……”

方祈哭喪着一張臉,蹲在地上揉額頭,就差沒把那撒潑打滾的招式用出來,憑哭聲吸引街上巡視的捕快進沈府來抓人,給沈孟虞安上一個欺淩弱小的罪名:“你到底讓我幫你幹什麽啊?你封了我氣海還欺負我,一點都不公平!”

沈孟虞卻只斂斂袖口,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微笑道:“那我若解開你的氣海再欺負你,是不是就公平了?”

“……”方祈無語,但很快,他意識到這是一個與沈孟虞讨價還價的好機會,掌下遮着的黑眸碌碌一轉,再擡起頭時已換上一副認真的表情。

“是,”他站直身子,平視沈孟虞,“你若給我解開氣海,我們認認真真地在院子裏比試一場,若我輸了,就答應你一個要求。”

沈孟虞似乎就在等他這一句話。

“好,一言為定。”沒有繼續刁難方祈,沈孟虞走過來簡單在他兩處穴道上點了兩下,施施然出了正廳。

熟悉的真氣再度于經脈間流轉開來,方祈站起身,滿心歡喜地活動活動手腳,在适應了一下這般失而複得的感覺後,随手将衣袖卷了卷,紮起略顯拖地的外衫下罷,也大步流星地走到院子裏。

沈孟虞負手站在院中靠近東邊的水井旁,方祈四下打量一圈,挑了西邊廂房外種的那一棵青桐樹下站定。

此時已過申時,烈日西傾,帶着幾分薄醉似的日光自牆外射進來,将一大團婆娑樹影籠在院中。

方祈站在樹下,瘦瘦小小的身體被裹在桐樹的陰影裏,旁人唯有在夏風拂過、枝葉搖曳的間隙,才能堪堪從樹陰掃過的留白處捕捉一二。

十七歲,明明是和二弟沈仲禹一樣的年紀,少年看上去卻和二弟十三四歲時的體量仿佛,也難怪顧嬸兒心疼。

沈孟虞心中微微生出一絲憐憫,但很快,在看到少年那一張臉上還沾着油花的臉龐時他突然又想起什麽,下意識地全身提氣,踏前一步,聚精會神地盯着方祈動作。

見他警惕,藏在樹影裏的少年大喝一聲,慧黠靈動的雙眼熠熠生輝,笑意盈然。

“準備好了嗎?那就接招吧!”

作者有話要說:  囝囝:jian,江浙一帶對小男孩的稱呼,和囡囡應該是一對的

江南的蹄髈,在各個古鎮吃過,好吃,表皮入口即化,瘦肉細而不柴,口味偏甜,吃多了容易膩,但是如果去了一定得要嘗一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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