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盜高一尺

接招,接什麽招?

好不容易解開氣海,換回武功,方祈在沈孟虞手下吃了好幾次虧,對于這個陰起人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大美人可謂是心有餘悸,哪裏還敢安安分分地與他立約比試,當然是轉頭就跑啊!

盜聖輕功,來無影去無蹤,天下他敢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方祈雖然沒有師父方無道那般厲害,但憑他一個人游歷江湖、好幾次憑輕功逢兇化吉的經驗來看,這世上能追上他的人,也還真沒有幾個。

他就不信,沈孟虞的一手近身小擒拿隔得這麽遠還能使出來。要是真能使出來,那他今日就把自己的大名倒過來寫!

方祈在氣勢洶洶地喝出那一聲請戰後,轉身就開始爬樹。

青桐樹幹光滑挺拔,極難攀爬,但這難不倒輕功卓然又娴熟此道的方祈,他一雙手腳靈活得好似那山中野猴,沈孟虞才堪堪沖到樹下,他已攀至将近牆頭的高度。

方祈笑嘻嘻地抱着青桐樹粗壯的枝幹,低頭回望沈孟虞。

他好不容易在美人面前揚眉吐氣一回,又蹭了一頓飯,此時也不急着走人,而是一邊炫耀着一邊提醒道:“你從我這裏搜去的東西我都拿回來了,看在你請我吃一頓肉的份上,留了一枚核舟給你作紀念。那核舟可是鬼斧雕工任遠十八歲時雕出的第一枚精品,不知天下有多少人想要私藏呢!”

方祈金蟬脫殼,身形靈動,沈孟虞輕功稀松平常,追不到他,也攀不上樹。

然而此時聽着方祈這一番炫耀,他的臉色絲毫未變,只是平攤出一直垂落在袖間左手,露出覆在掌心下的一枚核舟,将那精致玲珑的青山秀水輕飄飄地托于面前,示意方祈辨認。

“你說的,可是這個?”

“呀……你怎麽……”忽然看到核舟出現在眼前,方祈登時大驚。

他方才趁着沈孟虞沐浴的間隙,悄悄避過沈家下人,蹑手蹑腳地翻進沈孟虞屋裏,從沈孟虞脫下的衣物中翻出魚袋,将自己的一身細軟零碎盡數摸了回來。

為了防止沈孟虞察覺魚袋中內容有變,他還特意從廊下的花盆裏抓了一捧分量相等的軟泥,偷梁換柱地塞進魚袋,只要沈孟虞不打開檢查,定然發現不了真相。

況且,沈孟虞回來時只在中衣外松松披了一件月白色的外衫,根本沒有地方可以收納魚袋。

方祈正暗中欣喜,道是沈孟虞粗心大意,不提防他還有這一手,誰曾想,這個人竟已早早發覺他想跑的意圖,卻隐而不發,專扣着這一枚核舟等他主動送上門來。

大事不妙!

方祈心思機敏,一察覺事态有變,立刻收了唇邊笑意,蹭蹭幾下繼續沿着青桐樹向上攀援,想要借力跳出牆頭,逃之夭夭。

然而他才堪堪向上爬了三寸,眼見着牆頭地錦的濃密枝蔓觸手可及,卻忽然覺得胸口一窒,四肢瞬間脫力,卻是他好不容易從沈孟虞手中讨回來的那一口真氣驟然逸散,再度消失在氣海深處。

失了真氣的盜聖後人就和那普通人家摸魚上樹的少年一樣,沒有輕功加持,青桐樹平滑光韌的表面根本無處借力,即使方祈再怎麽收攏四肢,抱緊樹幹,整個人該怎麽摔,就怎麽摔。

“救命啊!”

方祈一邊大呼救命,一邊手腳胡亂蹬踹着從樹上掉下來。雖然從小到大因這頑皮的性子沒少吃苦頭,但他還是怕疼。

想象中的痛苦滋味沒有出現,仿佛整個人摔進的,不是堅硬的砂土青磚,而是一窩柔軟的雲絮。

方祈閉着眼,只聽到耳畔沈孟虞悶哼一聲,摟在腰間的手臂驟然收緊,然後輕輕一震,又向下墜了半分。

沈孟虞手中的核舟已在方祈掉下來的那一瞬被他丢到一旁,青山秀水間乘舟賦詩的小人正委屈地與那樹下螞穴中探頭出來查探情況的蟲蟻大眼瞪小眼。

沈孟虞抱着方祈跌坐在地,也正低頭看着懷中驚魂未定的少年緩緩睜開眼,彼此對視。

“你……救了我?”方祈還在怔愣中,沒回過神來,一雙大眼睛迷迷瞪瞪地眨巴了一下,天真懵懂地明知故問。

沈孟虞松開手:“嗯,你喊了救命,我不能見死不救。”

其實此刻他心中實也是在慶幸,得虧方祈的一身重量與他的外貌還算符合,若是再重一些,只怕憑他的力氣也托不住這個“天外飛仙”。

見方祈還愣在原地,他不由地蹙眉道:“你還不起來?”

“啊?哦哦……”方祈神游天外的魂兒總算歸位,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現下的處境,忙紅着臉火燒屁股似地從沈孟虞懷裏蹦起來。

他剛想道謝,卻又突然想起什麽,暗自調動了一下真氣,無果,才堪堪彎了一半的唇角瞬間化作龇牙咧嘴:“你說要給我解開氣海是騙我的!根本沒有解!”

沈孟虞跟在方祈之後從地上爬起來。

他皺着眉頭撣撣外衫後擺的塵土,視線在少年握成拳頭的雙手上随意一瞟,犀利回敬道:“封住你氣海的是軍中獨有的暗勁,旁人一般解不開,你不用白費力氣。”

他頓了頓,順帶着直接點破方祈那一點小心思:“況且,你說要與我認認真真比試一場也是騙我的,你只想逃。”

“……”方祈理虧,只能沉默以對。

他像鹌鹑似地低頭絞着袖口,又過了半晌,心知逃跑無望,自己今日怕是栽在沈孟虞這個心思深沉的大美人手裏了,也只能放棄反抗,用自己壓箱底的本事為籌碼,最後掙紮一下。

方祈道:“那你說罷,你到底想讓我幫你幹什麽?如果你真心實意地求我,也許我一高興就願意幫你了。”

然而沈孟虞卻不給他一絲退路。

他蹲下身,從蟻穴洞口拾起核舟,塞進方祈手心,一雙清潤黑眸直視着他的眼睛,語氣淡定地威脅道:“我要借你的竊術一用。你若不答應,我就把你送官。”

人生報應不爽,方祈被自己先前擺胡攪蠻纏時用過的理由反治自身,氣得漲紅了臉。

他忿忿道:“你有什麽理由把我送官?仗勢欺人嗎?”

沈孟虞道:“你在山中時想偷我的東西。”

方祈不服:“我就想想,還沒有來得及拿你一分一毫!”

沈孟虞掀開外衫衣領,伸手一點頸後還未消褪的紅印:“你襲擊朝廷命官。”

方祈憤然:“明明是你自己裝暈!”

沈孟虞驟然伸手,在方祈頰上刮了一下,将指尖綴着的油花遞到方祈面前。

“你吃了我一頓飯,沒給錢。”

捂着臉倒退幾步,像花貓洗臉似地胡亂一抹,方祈的聲音從指縫裏漏出來,氣勢上瞬間弱了不少:“我不是給你了一個核舟抵債嗎?是你自己不要的。”

沈孟虞卻道:“那個不算,我要真金白銀。”

緊接着,他又轉身指指早在他們二人比試時就躲到廊下去靜靜圍觀的章伯等人,義正辭嚴地将一肩重擔壓到方祈身上:“你那一頓飯,頂我一個月俸祿。我府上五口人接下來一月的口糧生計,你要負責。”

方祈先前跟着章伯等人回來時,已打探出沈孟虞姓甚名誰,順帶着将沈府中的下人挨個認了個齊全。

此時他跟着沈孟虞的視線看過去,章伯等人身上幹淨整潔卻略顯陳舊的衣衫映在他眼中,令他清楚地認識到,沈孟虞所言非虛。

方祈自幼被盜聖教導要劫富濟貧,心存善念,此時看着這一幕,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愧疚,因着沈孟虞作弄于他的一腔火氣俱都散去,只能哭喪着臉豎起白旗,把自己賣給沈孟虞抵債。

“那好吧,我答應你。”

少年一臉生無可戀,也不知道是因為光芒黯淡的前途,還是因為或許接下來都沒肉吃而喪失意志,這一副樣貌再配上一具瘦得跟猴兒似的身體,端得是惹人生憐。

沈孟虞信奉佛法,本不是那等狠心無情之人,此時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又看着方祈這般可憐兮兮的樣子,心中不忍,想了想,還是決定給這只小猴子一點甜頭,也不算虧待于他。

于是他上前幾步,有意放柔了聲音承諾:“你若願意幫我,那在京中這些日子,我讓顧嬸兒每日給你做一道肉菜,你看可好?”

方祈本已做好了三月不知肉味的打算,此時聽聞沈孟虞讓步,哪裏還有不好的道理。

他眼中驟然爆發出一絲喜色,生怕沈孟虞反悔,忙不疊地點頭應是:“好好好,這一回你可不能騙我!”

“不騙你,”沈孟虞知道方祈心裏在想什麽,為了讓少年安心,他索性直接站在院中喚了章伯過來,“章伯,”他想了想,吩咐道,“之前讓你備下,打算送到魯王府上的禮物不用送了,還有京中那幾個解職在家的将軍,也不必準備了。”

“你将這些多出來的銀錢交給顧嬸兒,讓她每日多做一道肉菜送上來,別那麽葷腥就好。對了還有,讓沈安将東邊空着的那間廂房收拾出來,暫且讓方小俠在那間屋裏頭住下吧。”

章伯看了方祈一眼,點頭應是。同時為求行事穩妥,他還多問了沈孟虞一句,看是否可以将他的舊衣勻幾件給方祈,讓細蕊改改長短就好。

沈孟虞性好整潔,他的舊衣之所以不穿,大都是因為身量不足,并非破損或者髒污。其中有兩件稍大點的,經細蕊巧手裁剪,沈安正穿着,還餘下幾件略小些的,閑着也是閑着。

此時聽到章伯如此建議,他只是微微沉吟了一下,随即颔首授意章伯自行安排。

有吃,有肉,有穿,有住,時隔多年,方祈再入帝京,本打算憑一身偷雞摸狗的本事,在城中晃悠些日子,故地重游一番就走,然而沈孟虞卻給了他一條安穩的出路。

受人恩惠,當全力報之。盜聖之後心地善良,遂在目送着章伯離去後,主動問起沈孟虞的目的。

方祈認認真真地直視沈孟虞雙眼,将自己的規矩說予他聽:“你現在可以告訴我究竟想讓我偷什麽吧?若是尋常偷雞摸狗還成,但我竊術不如師父高明,你要是想要什麽稀世珍寶那我可沒轍,而且,也不許破壞我師父定下的規矩,坑蒙拐騙!要偷,就要清清白白地偷!”

沈孟虞還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地聽說盜家的規矩,在一瞬間的詫異過後,心中對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盜聖更加敬仰了幾分。

如此不拘流俗、自在行事,大概就是江湖了吧。

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感慨,目光掃過方祈頭頂,從他身後那青桐樹枝繁葉茂的縫隙間,望向更廣袤的天際。

天地莽莽,蒼穹遼闊,所謂日邊月下,想必是另一種風景。

沈孟虞收回視線,低聲道:“你帶你進宮,你要幫我從宮裏,偷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方祈倒過來寫=君子欺之以方

沈孟虞(笑眯眯):但我是僞君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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