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盜亦有道
向一衆東宮內侍再三保證,自己下回進宮一定把盜跖的故事說完,方祈頂着一幹戀戀不舍視線跟在沈孟虞身後離開東宮,沿着朱牆碧瓦的宮道一路向皇城外行去。
盛夏酷暑,烈日炎炎,正午時分的宮道上行者寥寥,唯有聒噪的蟬鳴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耀武揚威地占領這一刻寂靜的宮殿。
沈孟虞謝絕太子遣人相送的美意,專領着方祈從那樹陰濃郁的小道偏徑中穿行,偶爾路遇一兩個宮人,也只當他們是躲避日頭無心誤入,并未察覺有異。
溫柔含笑地目送着那頻頻回頭的宮女二人轉過牆後,沈孟虞收回視線,唇角一垮斂去笑意,一張臉轉向方祈時仿佛換了個人,眉梢眼角都溢着涼意。
他将蜷在背後的右手攤開,手心立着一只三足金蟾,正是方祈之前在東宮順手牽羊的成果。
迎着少年澄明懵懂的眸子,沈孟虞在嘹亮的蟬鳴中開口訓斥,嚴肅的聲音裏卻隐隐帶着幾分無奈:“我今日帶你進宮,只是讓你熟悉宮廷規矩儀禮,順帶為你解釋一下宮禁布局規模,好方便你日後行事。然而你都幹了什麽?偷雞摸狗,道聽途說,你還真是袖裏乾坤大,張口吐珠玑啊?”
說到最後,沈孟虞還忍不住刻薄兩句,只是他不僅高估了方祈在詩詞歌賦上的造詣,也低估了他一張看起來瘦得和猴兒似的小臉厚度。
“袖裏乾坤大?”方祈下意識地掏掏袖子,頗有幾分不好意思地從裏面又掏了幾塊糕點出來,搖頭謙虛道,“不大不大,也就裝了這只小金蟾和幾樣糕點,你非要讓我穿你的衣服,又沒有暗袋,裝不了幾樣東西。”
“至于張口吐珠玑……唔,既然有手可以拿,為何還要用口?這分明是那些不入流的小賊才會做的事,太傻了。”
“……”沈孟虞雞同鴨講,簡直頭疼。
方小賊渾然不覺自己的理解有什麽不對,只是他話音落下,卻見沈孟虞臉上的表情不見和緩,反而更添糾結。
愛美之心忽起,他不忍心見到美人如此痛苦,想了想,也只好大方一回,從沈孟虞手中抓過金蟾,忍痛割愛:“這個小金蟾我只是看它好看,卻被擺到櫃子的最高處吃灰,似乎無人欣賞,這才偷了它,想借幾日把玩一下。你若是不高興我這般做,那我現在就把它放回去。”
方祈說罷,便想原路折返回東宮,只是他還沒走幾步,沈孟虞卻突然伸手勾住他的領緣,迫使他不得不停下來,再度一臉疑惑地回望沈孟虞。
“罷了,下次吧,”沈孟虞嘆了口氣,将金蟾從方祈手中摳出來,直接塞進他的袖袋裏,“下次我帶你入宮,你暗地裏把它放回原位就好。”
這只三足金蟾是太子三年前過壽時今上賜下的禮物之一,太子無意把玩,又不敢置之閑雜,也只能束之高閣。偶爾有宮人攀着櫃子打掃,才會将其取下來擦拭一番,确如方祈所言,是“無人欣賞”之物。
沈孟虞清楚其中關竅,也知若自己此時和方祈二人折返東宮着實有些奇怪,他權衡利弊,萬般無奈之下也只能順着方祈的心意行事。
“好的,少婦大人!”
方祈不知這只小金蟾背後的隐情,不過沈孟虞願意松口,他原本已經落下去的心瞬間躍起,興奮地攥緊了袖袋,歡快地應道。
“你別這般喚我,”沈“少婦”繼續頭疼,“你學沈安他們喚我郎君便是了。”
“我不喚。”方祈卻應得飛快。
從昨日後山相遇時起,方祈一直就被沈孟虞壓制,如今好不容易能捉到一點沈孟虞的痛腳,揚眉吐氣一回,哪裏肯輕易放過。
趕在沈孟虞伸手捉人之前兩步蹿到前頭,他吐吐舌頭從宮道側邊的古柏後頭探出個腦袋,故意笑吟吟地又喚了一句:“少婦大人!”
嘴長在方祈身上,沈孟虞雖能使計誘他暫留帝京,但在約束言行方面,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心底長嘆一聲,只能将這句稱呼當做耳邊風過,腳下步子在行到一處岔口時忽然轉了個方向,不理還躲在前頭扮鬼臉方祈,徑自拐上旁邊的一條小徑。
方祈初入宮禁,對宮中道路兩眼一抹黑,見沈孟虞不理他這一番挑釁,也只能悻悻地收了一張鬼臉,腳底運起輕功,狂奔着跟上去。
他剛轉過岔口,就聽前面沈孟虞認真叮囑的聲音輕輕飄過來:“你在宮中行走,切記不要在宮人面前暴露你的身份和武功。”
“你現在是我心善收留的小乞丐,今日出宮我便去找裏正給你上戶牒,旁人若是問起,你照戶牒上的答便是。對了,你該是認字的吧?”
“我不就幫你偷個人,怎得這般麻煩,”快走幾步追上已經行到濃蔭深處的沈孟虞,方祈聞言一邊抱怨一邊反駁道,“我七歲時就已認字了!你別把我當三歲小童!”
“哦,抱歉,我三歲的時候就已經發蒙了,”沈探花少負神童之名,十八歲即中進士,此時他負手行在前頭,聞言唇邊逸出一絲輕笑,悠然回諷,“所以我沒把你當三歲小童,你最多兩歲。”
方祈與沈孟虞鬥嘴再輸一陣,氣得牙癢癢:“你三歲發蒙又怎麽樣?教人還不是只會教之乎者也,翻來覆去就那些大道理,啰嗦又無趣,僞君子!”
然得方祈如此評價,沈孟虞卻臉色不變。
他伸手撥開身前竹叢,只噙着笑意繼續反問道:“同游君子,以君子之道敬之,相交小賊,以小賊之道還之。你又不是君子,不過是一只會逐利的小賊,我又為何要用真正的君子之道相待?”
“所以說你是僞君子啊!”
方祈不服,他跟在沈孟虞身後踏進竹林,身畔碧濤陣陣,也不虞有旁人偷聽他們二人談話,遂放開了聲音争辯:“真正的君子,無論待君子還是待小賊,都只有一副面孔,我雖不敢自稱君子,但若人不騙我,我也不騙人。反倒是你,明明想在這皇宮中行盜竊之事,卻非要裝着什麽都不要的樣子,那個詞怎麽說的來着……對,表裏不一!就是你了!”
方祈口無遮攔,想到什麽說什麽,此時他正生氣,更是将自己這兩日對沈孟虞的所見所感一股腦都抖摟了出來,言之鑿鑿,有理有據,就差沒戳着沈孟虞的脊梁骨,學那戲裏的包青天吊起嗓子,大罵他一聲奸臣賊子。
沈孟虞少有才名,德行齊備,在世人眼中一直是溫良恭儉的典範,哪怕家道中落,謝勤之那等眼高于頂的世家子也還得在面子上敬他三分,這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敢當着他的面罵這一聲僞君子。
自己是什麽樣的人,沈孟虞再清楚不過,他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回望向少年。
少年正雙手抱胸,瞪圓了眼睛看他。他見沈孟虞回望的眼中似乎隐有驚詫之意,只道自己說對了真相,遂得意地哼了一聲,故意挑起眉毛,濃眉之下一雙黑眸通透澄明,幾可鑒人心。
這個小賊,其實是很聰明的吧。
回想起在東宮時聽到的那一番高談闊論,又聯想到前一刻方祈對袖裏乾坤的歪曲理解,沈孟虞一時間竟有點拿不準方祈自稱不學無術的說辭是否可信,半天沒有接話。
方祈見沈孟虞沉默着停下腳步,還以為他是無話可說,終于開心了一點,嚣張地嚷嚷道:“怎麽樣,我說對了吧?你就是個僞君子。”
然而他這般沉不住氣,卻是暴露了自己本性。
“僞君子”被他挑釁,回過神來想了想,只簡簡單單抛出一句話,瞬間就将小賊的一身氣焰打壓了下去。
沈孟虞唇邊噙着一絲笑意,優哉游哉地給方祈潑冷水:“這世上表裏如一的人少之又少,如你,若有,也大都被我這般表裏不一的人騙了去,亦如你。你說的沒錯。”
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方祈以身試法,傷亡慘重。
趕在少年氣得想要第一次破例違背師門律令、翻臉走人前牽住他的衣袖,沈孟虞見好就收,也無意刺激方祈更多。
“好了,不打趣你了。”他輕笑着搖搖頭,随手摘了一片竹葉卷成笛狀,放進方祈手中,只把方祈當成小孩子來哄。
“你且告訴我,這一番有關君子的理論和你先前在東宮講的盜跖故事,可都是盜聖教給你的?你回答我這個問題,我便教你吹這葉笛。”
方祈曾見人用樹葉演奏過樂曲,此時他将葉笛湊在唇邊嘗試着吹了幾下,卻半天發不出一點兒聲響,心中既着急又好奇,也只能暫時将郁火放到一旁,不情不願地回答沈孟虞的問題。
方祈道:“祖師爺爺的故事是我師父教的一本盜家經典裏說的,後來偶爾路過學館,也聽人談起過。至于君子,好多說書先生都喜歡講君子的故事,我聽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盜家?莊子……道家……噗,”沈孟虞愣了一下,繼而失笑,他忍不住撫掌大嘆道,“好一個盜家經典,好一個盜亦有道,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和盜聖前輩坐而論道。”
“就你,懂什麽盜?”方祈聞言,卻只是不屑地輕哼一聲,纏着沈孟虞就要他兌現承諾,“我已經回答你了,你說好要教我吹葉笛的。”
你也不懂道啊。
沈孟虞在心底輕嘆一聲,沒有接話。他從方祈手中接過葉笛,先湊在唇邊吹出聲響,示意自己所言不虛。
緊接着,他在少年滿懷期待的視線裏晃晃竹葉,再度開口時,卻是得寸進尺地又提出一個新要求。
“你日後要在宮中以我的書童身份行走,這道與盜的區別,還是要分清楚的。”
“為了不讓你堕了我沈家一門文名,從今日起,我不僅會教你吹這葉笛,我還要教你讀書。”
作者有話要說: 三足金蟾一般是古時候給小孩子玩的小玩意,之前在博物館看見了,就順手用上了~小□□超可愛的!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小猴子的袖裏乾坤可是非常厲害的~是個百寶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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