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克妻之命
“昔日孟嘗君座下門客三千,有一回孟嘗君陷落敵國,命懸一線,是他手下一個擅長鑽狗洞的盜賊和學雞鳴的食客助他脫困,太史公作傳記,方有雞鳴狗盜一詞。”
“那雞鳴狗盜之徒不就是形容義士的嗎?哇,所以盜聖也稱狗聖,沒毛病!”
“狗聖?這是什麽說法?”
“小時候師父就這樣叫我的。師父說,這是我們盜聖一脈獨有的稱呼,他這樣喚我,也是希望我能繼承他的衣缽,以盜聖之名行俠于世。”
“唔……盜聖前輩是騙你的。其實他說的是狗剩,剩下的剩,意思是連狗都嫌棄你,他也嫌棄。”
“???!!!……我師父才不是這樣的人!”
……
“平日裏在東宮教谕太子的,大都有這麽些人:太子太傅、太子太師、太子太保稱三公,少傅、少師、少保稱三孤,還有翰林院的五經博士,這其中……”
“等等,既然太傅他們叫三公,那你和少師他們不是應該叫三母嗎?”
“……公是爵位,又不是公母的公。再者說,喚男子為母,颠倒陰陽,是大不敬。”
“真得不敬嗎?我怎麽覺得我說得很對啊,少、婦、大、人!”
“……狗剩。”
……
沈孟虞身為太子少傅,每五日進宮一次,教導太子讀書,其餘日子裏雖無公務勞煩,但也時常在外奔波應酬,打點往來,真正能教方祈讀書的時間,實則少之又少。
不過沈孟虞本也只是想借方祈的竊術一用,讓他方便在宮中行走,并無意教一個小賊什麽高深淵博的聖人之學,二人平日就書中義理讨論,與其說是傳道解惑,不如說是互相鬥嘴。
初時方祈對沈孟虞逼着他讀書一事還頗有幾分怨言,不過他學的是旁門左道,腦中歪理頗多,你來我往之間偶爾能回嗆沈孟虞幾句,看着美人蹙起眉峰,一臉無言以對的樣子,他心中解氣,這一分怨怼也在不知不覺間悄然化去,心甘情願地駐足帝京,留在沈孟虞身邊。
這一留,便是一月有餘。
金陵地處江南,溫暖潮濕,然而即使夏日再長,也躲不過自北而來的秋風越過廣袤中原沃土,悄悄踏入帝京。
等到章伯吩咐着細蕊,讓她為方祈多改一件夾綿的短襖出來時,已是七月流火,寒意漸生。
沈孟虞這一日特意與蕭悅提起一本深藏內宮的前朝殘卷,先勾起蕭悅興趣,進而借機差遣方祈去書庫琅嬛閣尋書。
方祈此時正跟在一個東宮內侍身後,眼光左右逡巡,上下流連,暗暗将皇宮內苑的布局結構記在心裏。
宮中內苑較前朝地勢偏高,殿宇巍峨高聳,彼此之間常以虹橋複道相連。複道兩側雜植花木,若人在橋下望之,只見橋上人行芳叢樹巅,雲氣缭繞身畔,飄飄若仙。
方祈不僅眼睛亂瞟,手腳也不安分,在經過複道邊上那一叢已經由深翠染上淡淡黃斑的竹叢時,一個沒忍住,又從其間揪了一片竹葉下來。
昨日金陵剛落了場雨,竹叢生在背陰的複道下,竹葉上還凝着晶瑩剔透的水珠。
方祈試着按照沈孟虞教他的法子卷了卷竹葉,湊到唇邊,卻遺憾地發現飽吸雨水的竹葉無法吹出聲響,萬般無奈之下,也只能放棄這一新學的樂趣。
他悶悶不樂地丢下竹葉,一邊四下打量,一邊快走幾步追上前面低頭領路的內侍,百無聊賴地沒話找話說:“小竹哥,你說這宮裏頭秋天都有什麽花好看啊?”
方祈活潑機敏,口才了得,又兼東宮衆人那日聽沈孟虞說起過他的身世,對這知恩圖報的“小乞丐”多有憐惜,也都十分照顧。
今日聽沈孟虞差遣方祈去內宮尋書,當下便有松煙、竹素幾個與他關系最親近的太子近侍主動站出來,自請帶路。
竹素收回盯着身前宮道的視線,腳下步子放慢,他擡手一指四下亭臺樓閣,驕傲地為方祈數起家珍:“要說這秋天可看的花草,當屬菊花和桂花最為有名了。旁的不說,就說柔儀殿前種的那幾朵秋月白、垂地金,八月末開,白英金蕊,就很好看。還有慶陽宮中種的一排蟹爪,最盛時比人的拳頭還要大,我敢說這應是全金陵最好看的菊花了。”
“至于桂花,宮中桂花大都種在掖庭和紫微殿前,花開時碎金藏碧,香氣四溢,滿苑芬芳。我們有些時候得了機會,會約上小膳房的玉箸,偷偷溜去後宮,采桂花私底下做些糕點甜粥。”
“不過若說最好吃的,當屬中秋宴上禦膳房專做的丹桂月餅,裏面夾了豬油紅糖棗泥洗沙,還有桂花鴨,用加了桂花的鹽巴水浸漬鹵煮,皮肥骨酥,清香嫩滑,簡直是天下一等一的美味。”
竹素入宮時日不長,又兼年紀尚小,還是個嘴饞的貓兒。他本是在為方祈介紹宮中花草,然而說着說着話題跑偏,下意識地溜到吃食上去,一邊說一邊流口水。
方祈也跟着他一起流口水:“中秋宴?是專門吃好吃的宴會嗎?”
“吃食只是一方面罷了,宴上重頭戲,當還是玩月賞桂。”
竹素擡頭,恰好對上方祈一副涎水都快滴到腳面的模樣,兩只饞貓相視一笑,他繼續解釋道:“不過你且放心,陛下心善,每逢宮中行宴,大都會多讓禦膳房多備些酒菜點心,賞給大人們身邊随侍的下人,你若想吃,那便求求少傅,讓他到時候帶你進宮來赴宴就是了。”
一聽有肉吃,方祈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雖然沈孟虞先前答應他每日專門為他做一道肉菜,然而他到沈府一月,受章伯顧嬸等人照顧頗多,那裏有自己吃獨食的道理,每每也都将那一道肉菜與沈家其他下人一同分享,真正撥到自己碗裏的肉,也就是堪堪塞滿牙縫的程度,雖比獨自浪跡江湖時好上許多,但也僅此而已。
所以此時,他幾乎是餓虎撲羊似地沖上去拽竹素袖口,滿臉興奮地追問道:“啊?真的嗎?一定要等到中秋才有宴會嗎?這個月中宮裏可還會有其他宴會,有沒有少婦大人可以參加的宴會啊?”
“有是有……你先放開我,我……”宮中下人大都小心謹慎,一言一行合乎禮法,竹素哪裏碰到過方祈這般熱情的少年,當下第一反應便是躲閃。
只是他才努力将袖子從方祈手中扯回來,向後疾退一步,卻是一不小心直接踏進了連廊邊上一小窪未幹的水坑裏。
他腳下一滑,收不住後仰的力道,人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向廊下那一片竹叢中跌去。
“救命!”
竹素的一聲驚呼脫口而出,方祈本來看他躲閃,已主動撤去手上力道,此時他正站在複道正中,卻是來不及将人拉回廊上。
雖說這半懸空中的複道雖不過三人高,下面還有竹叢接着,摔下去當不虞有性命之危,然而方祈自認竹素遇險乃是受他牽連,情急之下也只得用上他盜家的輕功身法,一個乳燕投林身躍出廊外,搶在竹素落地前壓着數叢竹枝撲倒在地,主動充當人形墊背。
只是他仗義出手,卻忽略了自己也只是一個身量單薄的少年,細胳膊細腿的,根本擔不起另一個人的重量,被竹素重重一砸,登時痛得要命。
然而還不待方祈痛呼出聲,他的頭頂卻忽然伸出一只手,快若閃電地捂上他的嘴巴。那只手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與他一同摔下來的東宮內侍。
“噓,別出聲。”
竹素平日裏看起來清秀荏弱,此刻手勁卻大得要命。他伏在方祈背上,吐息驟然變得沉重,哪怕方祈此刻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也能從他正微微顫抖的手腳上察覺出他的恐懼。
這是怎麽了?
方祈對竹素這般如臨大敵的反應有些迷茫,更兼左肩被人壓着硌在地上,此時正隐隐作痛。
他掙紮了幾下,剛想出聲讓竹素換一個姿勢躲藏——哪怕只是稍微移開一點,讓他喘口氣也好,卻忽然聽見頭頂的複道上傳來幾聲環佩碰撞的響動。
竹素的手也在同時捂得更緊了些。
隐約間有女子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似是數名宮女辦完主子指派的差事,偕同踏上複道,正向後宮行去。
她們一邊走,一邊議論着京中貴人的八卦,步履輕盈閑适,方祈與竹素藏在複道之下,也能将她們話中的內容聽個一清二楚。
“……謝娘子今日進宮求娘娘幫她和沈少傅牽線,殊不知沈少傅本就未打算入宮赴這乞巧宴,倒白白挨了娘娘一頓教訓,真是可憐。”
其中一個聲音溫軟些,只是語調隐隐有些遺憾,似乎在同情她提到的那一位謝娘子。
方祈耳尖,一下子就從那宮女口中捕捉到沈孟虞的官名,他心中好奇蓋過身上疼痛,霎時停下掙紮,乖乖趴在竹叢間聽那幾個宮女的壁角。
另一個聲音略帶幾分尖刻的宮女聞言,只是輕哼一聲,不屑地嘲諷回去:“有什麽可憐的,就沈家郎君那等克妻的命格,還有家世,哪個世家大族還敢把自家女兒往火坑裏推!我看啊,娘娘的意思是寧願把侄女兒嫁給太子為妃,哪怕日後和離再嫁,都不願嫁給那沈家的破落戶!”
“秋娘,這裏不是朝華殿,慎言。”
那宮女刻薄的話音未落,卻聽另一名年紀稍長些的女子驟然出聲打斷。
那年長的女子似是這群宮女的頭領,她一出聲,身邊本還在竊笑着私語的其他宮女瞬間噤聲,一時間複道上靜得只能聽見繡鞋點地的足音。
方祈伏在竹叢間,等了半天沒聽到那群宮女八卦的下文,他被那刻薄宮女對沈孟虞的一番形容勾得是撓心撓肺,簡直恨不得直接撲騰上去,抓住那宮女嚴詞逼問。
克妻?火坑?破落戶?方祈回想起他月前在石首山茶攤上聽到的那一耳朵八卦,還有他私底下向章伯等人打探沈孟虞親眷時他們支支吾吾的态度,一下子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原來那除了嘴毒以外全身上下看上去無一絲不好的翩翩佳公子,竟有着一副如此倒楣的克妻之命,比他還招人嫌。
這真是、真是——笑死他了!
一想到自己又找到一個可以諷刺沈孟虞的新理由,方祈死命咬着下唇,整個人都笑得停不下來。他趴在地上,雙肩一聳一聳地抖動,動作之大,甚至連身上原本的疼痛都忘記了。
謝貴妃身為三皇子生母,代皇後執掌鳳印,與東宮素有罅隙。那廂竹素戰戰兢兢地等着那幾個朝華殿中宮女從頭頂過去,回過神時卻猛然察覺被自己壓在身下的方祈似有異樣,吓得他急忙撥開竹枝從地上爬起來,張口便要探問情況。
然而他剛将手伸到方祈面前,還未來得及說一個字,卻見那原本伏在竹叢間抽搐不止的少年忽然擡頭,眨巴着他那一雙分外明亮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臉上寫滿了好奇與不解。
“小竹哥,剛才那幾個姐姐可是在說我家郎君?我家郎君人這麽好,怎麽就克妻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讓小狗聖給大家叫一個:汪汪汪~
注:
1.虹橋複道的來源是阿房宮賦,但實際上按照秦漢唐宮殿的布局,應該不止三人高(約5米)。文中是為了劇情需要參考了一下跳水五米臺的高度,也許這樣說能形象一點。
2.桂花鴨就是鹽水鴨!每次去吃南京大牌檔都要吃這個,是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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