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俎上之魚
美人親自上手幫忙解衣,方祈剛被疼痛從踩着棉絮的雲端拉下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來一遭。
他的一顆心被沈孟虞的動作弄得是七上八下,沒個定處,頰上的緋紅又多暈開一層,口中嗫嚅半天,方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解釋來。
“就……就……就是我不小心把他推下複道了,他身上又沒武功,摔傷了不好辦,我就主動當次墊背。反正……反正以前摔慣了,沒事的。”
沈孟虞手腳利落,方祈穿得又是他的舊衣,系帶繩結的位置他再熟悉不過。像剝粽子一樣剝下方祈套在身上的三層衣衫,他盯着少年肩頭裸露的那塊青中帶紫、慘不忍睹的皮膚,眉頭慢慢皺在一起。
“沒事的?”他轉頭揭開陶罐的蓋子,從中倒出幾滴藥油,在唇邊呵熱了,又揉在掌心,這才輕輕覆上那塊青腫,“你是不是非要摔成個廢人才算有事?竹素是宮裏的人,若是受傷,自有宮中醫令照看。你不過是我沈家的一個下人,受傷了還不吭聲,你真當自己會武功就一身銅皮鐵骨了?金鐘罩鐵布衫都沒你這麽結實。”
沈孟虞說罷,心中沒來由地蹿出一股無名火,索性用空閑的二指刻意在方祈頸後掐了一下,以示懲戒。
方祈本是心驚膽戰地乖乖靠在凳腳上享受着美人親自上藥的服侍,心中煎熬,卻又不敢動彈,此時沈孟虞突然對他的後頸下手,他身上驀地打了個激靈,下意識地就要掙紮喊痛。
“不許喊。”沈孟虞眼疾手快,空着的另一只手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幅幹淨的布條,随意卷了卷,直接堵上方祈半張的嘴巴。
随後,他一手抓住方祈未受傷的左臂,另一只手五指用力,毫不憐惜地按上少年浮腫的肩頭。
在他手指按下的那一瞬,方祈就像被屠夫摔到俎上的活魚,身體猛地拔高,但只撲騰了一下,很快就因脫水眩暈而無力逃脫,只能小幅度地試圖靠晃動身體垂死掙紮,最終卻逃不過成為魚肉的悲慘命運。
“嗚……嗚……”他就知道沈孟虞才不是什麽好心人。方祈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然而他的嘴巴此時被布團塞住,也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哀嚎。
待得藥油盡數滲入皮膚,推散這一團青紫下沉積的淤血,沈孟虞這才肯放開方祈。
他拾掇好藥油放在案上,然後從地上狼藉一片的畫紙中撥拉出一條窄道,轉到屏風後浣手。
等到他清洗完雙手,又取了軟布擦拭幹淨,這才慢悠悠地踱步回來,一邊開始收拾地上散落的宣紙,一邊狀似無意地問道:“你先前曾說過你是第二次來金陵,那第一次來是什麽時候,你可還記得?”
方祈忍了半天,總算擺脫沈孟虞的束縛。此時與美人保持一定距離,他的臉也不紅了,心也不慌了,從口中掏出布團,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整個人都變得神清氣爽起來。
他活動着被推過藥油的右臂,發現被推揉過的地方雖然還是隐隐作痛,但氣血已然活絡了不少,不由地心中高興,遂也大發慈悲寬恕沈孟虞先前粗暴的治傷手法,在重新穿好衣衫後扶着方凳站起來,蹲在地上陪沈孟虞撿畫。
他小心翼翼地揭起一張幽蘭圖,捧着脆弱的畫紙起身放回架上,随口答道:“我當然記得了,是十年前。我師父來金陵尋友,不過沒待幾日就走了。怎麽了?”
“十年前?”沈孟虞沉吟。
方祈今年十七,十年前不過是一還未長開的總角稚童,他之前覺得方祈眼熟,也是回想起記憶裏一個模模糊糊的少年面容,卻是無論如何也對不上年齡。
那便不是在金陵,而是在吳興?沈孟虞這半生只待過帝都和故鄉兩處地方,他所接觸的人事,也都在這兩處天地間而已。
他遂繼續問道:“你可曾去過吳興?”
“吳興?那不是你的故鄉嗎?我沒去過。”方祈搖頭。
“嗯……”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沈孟虞還是忍不住在心底失望地嘆息一聲。
沈孟虞的問題來得突然,方祈本來只是順口回答他,然而過了半晌不見他繼續發問,心中也不由得有些迷茫,偏頭疑惑道:“怎麽突然問這個?”
“突然想起罷了,無事。”這回輪到沈孟虞搖頭。
他蹲在地上,認真揀選着那一沓散落的薄宣。幾張因他心急而不小心踩出印子的畫紙被他摘出來揉在一邊,其餘完好的紙箋則是根據材質分好類別,一一放到架上收好,擺得整整齊齊。
直到從書案上抓了現下不用的鎮紙壓住那些畫紙,将架子又往裏推了推,貼着牆根放好,沈孟虞這才輕輕籲了一口氣,轉身再度拿起案上裝着藥油的小罐。
這藥油還是他最初練習季家的小擒拿身法時,季雲崔特地拿給他的軍中秘藥,如今還剩下不少。
他将藥油塞進方祈手中,認真叮囑道:“你先拿去,早晚各揉一次,若是不會,找沈安幫你。日後可別再這般莽撞,你只有全須全尾的,才好幫我偷人。”
“唔,知道啦,”方祈跟在沈孟虞之後站起身,他心不在焉地接過小罐,點頭應道,“小竹哥說桂花開時他們會去後宮折桂做糕點,可以悄悄帶上我,興許我可以伺機一探……對了,你為何不赴宮中的乞巧宴,小竹哥說入宮赴宴可以嘗到許多好吃的,我想吃肉!”
方祈一開始還在老老實實地通報自己打探的成果,只是他說着說着,突然想起那幾個謝貴妃宮人提到的八卦,腹內饞蟲蠢蠢欲動,無意中就拐到七夕宮中将要舉辦的乞巧宴上。
然而他甫一擡眼,卻見沈孟虞只是面色古怪地盯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下意識地摸摸臉,又拽了拽方才掩好的胸口衣襟,方祈被沈孟虞這般表情弄得是一頭霧水,還以為是自己哪裏做錯了什麽。
只是他摸了半天,沒發現身上有什麽不對,臉上也未沾雜物,剛準備詢問,卻聽沈孟虞突然輕咳一聲,搶在他前頭質疑出聲。
“你方才還在咒我是孤家寡人,怎麽這才過了半晌,就嚷嚷着要我找媳婦了?”
“我怎麽讓你找媳婦了?”方祈被沈孟虞突如其來的質疑嗆住,瞪大了眼,半天沒反應過來。
沈孟虞帶着點無奈地看他:“你可知宮中乞巧宴都是做什麽的?”
“難道宴會不是為了吃嗎?”方祈一心想着進宮赴宴能有各種珍馐美馔,此時仔細回憶了一下,也沒在記憶裏尋到其他合理的解釋。
方祈少不更事,分不清這些名為節慶宮宴,實則各有目的交際。然而沈孟虞在京中長居多年,對這一切再清楚不過,見他懵懂,遂耐着性子解釋道:
“乞巧者,求緣者也。乞巧宴,是後宮妃嫔專為京中适齡郎君貴女拉紅線的宴席,赴宴者哪裏是為了吃,都是奔着宴上郎情妾意,宴後攀龍附鳳去的。”
“啊?是這樣……”經他這麽一解釋,方祈總算明白過來。
沈孟虞為林娘子守喪一事他是知道的,身負克妻之命,在喪期內與其他世家女子交游往來,禍害更多無辜少女,沈孟虞就是心再黑,也不會做這樣的事。
“那還是罷了。”此路不通,方祈垂頭喪氣地耷拉下腦袋。
只是他心中那一只叫嚣着要吃肉的饞蟲卻沒有随着他的喪氣消失,而是愈發兇狠地在他今日只吃了一只雞腿的腹內蠕動,大胃如饕餮,貪婪似貔貅。
自覺被饞蟲蠶食得“形銷骨立”的少年咽下一口涎水,想要憑借自身修煉驅散這一刻洶湧而來的饑餓之感。
然而他道行不精,和饞蟲鬥了半天法,最終還是讓口腹之欲占了上風,沒忍住在衣食父母面前借着受傷一事開始鬼哭狼嚎:“我都一個月沒怎麽吃好的了,現在我受傷了,需要好好養身體,只有養好了身體才有力氣去幫你偷人,你什麽時候帶我去吃肉啊!”
方祈蹬鼻子上臉的功夫可謂一流,沈孟虞本來聽他一句“算了吧”已放心坐回書案後,拿起書卷打算繼續閱讀,然而他凳子還沒坐熱,衣袖就被旋複開始抱怨的少年扯起,牽在眼前不住搖晃。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視線未及之處,還有另一只不安分的爪子悄悄探進他的袖口,試圖在裏面探得幾枚主人“無意中遺失”的銅板,随時做好拿錢就跑的準備。
沈孟虞見慣了方祈裝乖賣巧的本事,也知顧嬸兒尤為心疼方祈,私底下偶爾還會拿自己這些年攢下的妝奁錢讓他去買零嘴,絕沒有他哭訴的這般凄慘可憐。
故而他只是微微蹙眉,打算直接将這一番泣血上書駁斥回去,讓這只過分活潑的小猴子消停些。
只是他還沒張口,甫一扭頭,再度對上的卻是那張明明愁眉苦臉眼底卻還帶着狡黠笑意的少年臉龐,陌生的熟悉感再度襲上心頭,等到他反應過來時,一句妥協的承諾已從心而動,先一步脫口而出。
“好吧,改日你随我上街,我帶你吃肉。”
“一言為定!”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有人想要和我聊聊小猴子就好了,搬着小板凳和你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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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