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黃雀在後
一言為定個鬼!
方祈跪在被香火清供包圍的佛祖面前,咬牙切齒地祈禱沈孟虞今生命途可以再坎坷一點。
他今日高高興興地随沈孟虞出門,坐在馬車上走了有大半個時辰,才從城南的甘泉坊來到這城北的栖玄寺。
栖玄寺緊鄰皇城,算半個皇家園囿,只有皇室中人和世家大族可入寺參拜。寺中除了大殿佛閣內供奉的佛祖金身和世家捐贈的功德牌外,還在後進的柏堂中立有歷代帝王牌位,供追慕先君遺德的臣子瞻仰叩拜。
因為章伯今日遲些還要出門,沈孟虞念他腿腳不方便,又無法預估自己會在寺中耽擱的時辰,遂先讓沈安駕車回轉,去接章伯辦事,他和方祈遲些自行回去便是。
吩咐完沈安,沈孟虞帶着方祈禀名入寺,然而二人才剛走到前進的大雄寶殿,他卻突然停下步子,在匆匆交代方祈不要亂跑、安安分分地在前寺中等他後,自己一個人沿着殿旁廊庑向後寺行去,幾下就不見了蹤影。
方祈頭一回踏入皇家佛寺,起初還有幾分好奇心,沈孟虞這樣說,他便也聽話地在前寺慢慢溜達,暗自打量。
然而栖玄寺由皇室掌管,禁地頗多,他轉了幾圈,四處碰壁,偶爾路過講經的禪房,裏面僧侶此起彼伏的“南無阿彌陀佛”聽得他是頭昏腦漲,沒奈何,也只能揀一處略偏僻些的大殿,與裏面只敲木魚不念經的啞巴和尚惺惺相惜,假裝禮佛。
這一等,就又是一個多時辰。
一個時辰之內,只有兩個腋下夾經的小沙彌匆匆自殿前的槐樹下路過,方祈還沒來得及出聲喚他們一句,赭黃色的人影就消失在了槐蔭深處。
這簡直太無趣了啊!
大殿裏的木魚聲沒有聽到方祈心中的哀嘆,只是保持着十年如一日的韻律,兀自盤旋在佛祖身畔。
方祈回頭看了那自打進門起就沒見過睜眼的啞僧一眼,猶豫一瞬,沒有去驚擾這已經沉浸在西方淨土中的佛門信徒,而是蹑手蹑腳地爬起來,打算在佛像身後被紗簾半遮的經堂裏逛逛,看看有沒有什麽令人驚豔的寶貝。
佛祖在上,他一個盜聖後人真的只是看看,絕不偷拿。
作為在三教九流中都排不上號的盜賊一脈,方祈雖不信佛,但也懂得在儒釋道各家聖人面前不得逾矩,逾矩了會遭報應的道理。
故而他雖然險些被後堂滿滿一壁金燦燦的佛龛晃花了眼,但也只是梗直了脖子睜大眼睛默默仰望,心中羨嘆之餘,手腳并無更多動作。
佛龛內供奉着自蓮華世界而來的數尊貼金佛塑,經匠人巧手雕琢,佛像表情、姿态不盡相同,或圓潤憨實,或修長挺健,薄衣貼體者有之,袖帶當風者亦不在少數,神/韻各異。
方祈眼睛轉了一圈,視線落在一尊身披璎珞袈裟、右手執蓮華印的菩薩像身上。他幾乎是用鑽研的态度打量着菩薩一身衣飾半掩間露出的豐肩窄腰,雙眼細致地一寸寸勾勒描繪,恨不得能抱回去珍藏。
正當他戀戀不舍的目光自佛像線條圓滑的肩頭移開,打算誠心實意地欣賞美人絕代傾城的面容時,冷不防忽聽到外堂的木魚梵唱間驀地插進兩道人聲。
栖玄寺脫離世俗煙火,香客寥寥,那兩道聲音響起時,方祈只覺得自己仿佛大半輩子沒聽到常人說話,心中驟然一喜,恨不得立刻奔到前堂攀親。
反正菩薩美人什麽的都是塑像,也不會跑,下次再讓沈孟虞帶他來看就是了。
方祈一邊這樣想着,一邊轉身踏出幾步,然而他的手指還沒碰到紗簾,卻忽然察覺那一男一女的兩道聲音中男聲略有幾分耳熟,動作霎時一頓。
電光石火間,他猛地憶起那說話之人姓甚名誰,心中驚訝,邁開的左腳又小心翼翼地收回來,輕輕落到殿中粗壯的廊柱後頭。
方祈屏聲斂氣,謹慎地把自己也當成一尊佛像,悄悄躲在廊柱背後,與那不知道是不是聾瞎的啞僧一道,聽那二人當着佛祖的面,為這大千世界裏衆生最看不穿的男歡女愛産生争執。
“阿茹,為兄我再勸你最後一次,你這般與父親姨母對着幹,絕沒有什麽好結果!”
謝勤之拉着幼妹謝茹踏進大殿,氣頭上的他只來得及匆匆掃了一眼殿內環境,在那聽到動響卻連頭都不擡的啞僧身上停了一瞬,沒将那僧人放在眼裏,自顧自地試圖阻攔妹妹。
被迫拐進空曠大殿的少女聞言,一雙杏眼瞪得渾圓,她一邊拉拉扯扯地試圖從兄長手中搶過衣袖,一邊倔強地頂嘴:“我只是喜歡沈郎罷了!哥哥你不帶我找他也就罷了,今日我自己尋到寺裏,你還非要阻攔。當年是誰說過,只要阿茹看上哪家郎君,就是搶親劫婚也一定幫阿茹把如意郎君奪回來,如今難道全都不做數了嗎?”
“你看上哪家郎君不好,怎麽偏偏是沈孟虞……”謝勤之昔年無意中許下過承諾,如今被翻出舊賬堵回來,也是十分無奈。
謝茹是他最寵愛的妹妹,也是陳郡謝氏二房正室膝下唯一的閨女,自幼嬌生慣養,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也是最适合待價而沽、和其他世家大族乃至于皇家結秦晉之好的嫡女。
再退一步說,即使謝勤之願意為妹妹的婚事周旋,尋一位她自己喜歡的郎君,但他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家妹子的大好前程,毀在沈孟虞一個有克妻之名的窮鬼身上。
更何況,或許還會招來殺身之禍。
謝茹不知哥哥這般苦心為她着想,她一心戀慕沈孟虞,其他郎君在她眼中自然就成了歪瓜裂棗,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謝茹理直氣壯地道:“因為其他郎君都不如沈郎啊!”
末了,她見謝勤之神色似有所松動,忙又反過頭來撲上去抱着哥哥的手臂撒嬌:“哥,你就讓我見沈郎一次吧!就這一次,一次好不好?我只是想與他說幾句話,若是今日不見,我心中掂着他,茶飯不思,睡也睡不好,你難道就忍心看着我日益憔悴,一病不起嗎?”
“你……唉……”謝勤之寵溺謝茹,從來都拿她沒辦法,此時妹妹眼眶微紅,正淚光盈盈地像幼時一樣沖自己撒嬌,他心中一軟,最終只是嘆息一聲,算是願意幫着自家妹子瞞過家中長輩,允她去見沈孟虞。
“你說的,就一次。不管沈孟虞與你說了什麽,日後若無父親允許,你再也不許偷偷跑出來見他。”
“好,我答應!我就知道哥哥你最疼我!”謝茹憑撒嬌換來謝勤之退讓,臉上神情瞬間從沮喪換做激動,整個人就如同肋生雙翼的燕子,撲棱棱地向後寺飛去。
這只小燕子一邊飛,一邊不忘回頭向還站在原地發愣的謝勤之呼喚道:“哥,你快來!我知道沈郎在哪裏!聽人說,他每年都會在先太後忌日來寺中上香祭拜,我可千萬不能再錯過了!”
謝勤之無奈,苦笑着提步追上去:“你跑慢點,別摔着了……”
直到謝勤之與謝茹二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大殿重新回歸到只剩下木魚聲嗡嗡作響的靜谧中,方祈這才掀開紗簾,鬼鬼祟祟地從廊柱後蹿出來,三步并作兩步地奔到大殿門口,試圖看清謝氏兄妹離去的方向。
然而也不知是謝茹帶着謝勤之跑得太快,還是這栖玄寺中的翠障濃陰太過蔥郁,他不過是慢了一步,擡眼望去殿前人跡杳茫,又哪裏還有那二人的身影。
“唉,怎麽走這麽快……”方祈站在空蕩蕩的大殿門前,小聲嘟囔了一句。
他有心跟上謝勤之他們,但是又不熟悉寺中道路。這殿前人跡罕至,連個可以抓着詢問的人都沒有,若要瞎走,又擔心迷路,反倒錯失八卦良機,如此種種問題堆在眼前,方祈一時也有些躊躇。
他的視線上下左右轉了一圈,無果,最終也只能把微弱的希望寄托到身邊埋頭敲木魚的啞僧身上。
只願這位高僧僅是一竅未通,并非天聾吧,方祈心中暗暗祈禱。
他雙手合十,一臉恭敬地站在啞僧面前,試探着開口道:“這位呃……這位大師,敢問您可知要祭祀先太後,是在哪個佛堂?又是去哪個方向?您若不便開口,可否與我指個方向,我有要事須得去追方才那一對兄妹,晚生這廂有禮了。”
然而他的話音剛落,還沒來得及思考自己是否應該捧柱香方才更顯虔誠,卻忽然聽見那仿佛要從生敲到死、一輩子無休無止的木魚聲也在同時停了下來。
只見那端坐佛前修閉口禪的大師放下木錘,靜靜擡頭,一雙深如古井的眼睛緩緩睜開,褶皺縱橫的臉上浮起的,是一個洞察一切的微笑。
慈眉善目的“啞僧”噙着笑意開口,一手輕擡,直接出言為這一位目瞪口呆的旁道小友解惑。
“那邊。”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栖玄寺:即今雞鳴寺。一般而言都是太廟在供奉皇家帝王牌位,但是太廟一般只對皇室開啓,而且都是在特定日子才會開,不符合文中設定,所以為劇情服務,暫時架空一下,讓栖玄寺成為一個半開放的寺廟,算是私設。
2.三教九流:三教九流本來是學術流派,後來九流才漸漸成為各種職業的代稱。在廣泛意義上的九流是沒有盜賊這一行的,除非是分上中下三類時,盜竊才和娼算是下九流最尾巴的三種行當。文中說盜賊在三教九流中排不上號,用的是廣泛義。
3.美人佛像的描寫來自于我之前在西安博物院被一眼擊中的一尊菩薩殘軀,可惜文裏不好上圖,真得超級好看!夢中情佛!讓人心動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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