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以鈎為誓

方祈與沈孟虞相處日久,美人臉上令人驚豔的笑容看多了,再也不至于像初次見面那般丢了魂魄。

他此時雖然還會臉紅,但好歹能分出一絲清明,認真聽沈孟虞說話。

“王侯将相?”他一臉狐疑地盯着沈孟虞,“你怎麽知道我今生最大的心願的?”

“嗯?”沈孟虞沒料到方祈是這般反應,一時也有點茫然,“你的心願?”

方祈用力點頭:“對啊。我們祖師爺爺說了,竊鈎者誅,竊國者侯,人生于世,總得有點追求,我的追求就是稱王封侯,再不濟,也得要有人能在史書上給我記一筆,排在王侯後頭也是可以的。”

區區一個小賊,胸中竟有如此大志,沈孟虞心中訝然。他方才只是想起盜跖之輩皆以利為先,遂以利為諾,沒想到正中下懷,倒也是湊巧。

他等到方祈将一番話說完,這才反問道:“既是你的心願,那我便幫你實現它,不好嗎?”

“倒也沒什麽不好……”方祈擰起眉頭,認真地思考起若是沈孟虞又在騙他自己會損失什麽。

他想了半天,沒得出個結果,王侯将相的名頭又像瑤光樓的羊腿一樣誘惑着他,令他最終選擇再信沈孟虞一回。

“你是真心的?若是真的可不能反悔!”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沈孟虞,故意擺出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惡狠狠地來要準信。

沈孟虞微笑着颔首:“不反悔。待會兒到了府中,我拿一樣東西與你立誓,絕不騙你。”

方祈的手指正懸在沈孟虞面前,不防他忽然點頭,挺拔的鼻峰自指尖擦過,吓得他瞬間收手,臉上紅成一片。

他迅速低下頭,有些僵硬地甩了甩手,翻出自己貼身的荷囊,卻是先沈孟虞一步開始挑選起來。

“唔……那我……我也找找看,要用來立誓的東西啊……”

雨後新晴,沈安駕着馬車,沿着愈發泥濘的巷道回到沈家,掀簾請二人下車。

沈孟虞跳下馬車,他沒有理會身後方祈不住的催促聲,而是先吩咐沈安燒水準備沐浴,又在西廂房裏找到正與細蕊做女紅的顧嬸兒,讓她煮一罐姜湯遲些端到書房來,這才慢條斯理地踱回自己房中,将方祈直接關在門外。

“吱扭……哐!”

方祈站在東廂廊下,手裏攥着一枚九子銀鈴,他的心情就如同眼前決然關上的房門,晃晃悠悠地,從興奮的高臺跌落谷底。

“喂!說好的立誓呢!喂!說好的不騙我呢!”他氣得哐哐撞大門。

沈孟虞的聲音從門裏傳出來,一點也不為之所動。

“遲些。你先去沐浴更衣。”

“哼!”方祈撞門無用,推窗無用,大吼大叫無用,他的一顆心雖早早就被吊起,但在面對這般油鹽不進的沈孟虞時還是沒轍,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回房沐浴。

方祈洗完後,沈安又把浴桶搬進沈孟虞房中,等到沈孟虞換上一身半新不舊簡單常服踏進書房時,方祈已被顧嬸兒逼着灌了兩碗還正熱乎的姜湯,正皺着一張小臉抱着他的糖罐子壓驚。

他擡頭見沈孟虞進來,忍不住先抱怨了一聲:“我最讨厭喝姜湯了,好苦!”

“苦也要喝。近日秋涼,你又淋了雨,姜湯是驅寒的東西。”沈孟虞随手端起桌上顧嬸兒為他留的那一碗姜湯,仰頭一飲而盡,“你這不是有糖嗎?”

“你也要糖?”

方祈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然而他跑了兩步,又仿佛想起什麽,腳下堪堪剎住,氣沖沖地看着沈孟虞:“我才不給你!這是我買的!”

沈孟虞放下手中湯碗,慢慢走到方祈面前,笑着搖頭。

“我不要糖,”沈孟虞伸出自進屋後就一直背在身後的左手,掌心平攤,亮出那一枚溫潤剔透的白玉,“以鈎為誓,你看可好?”

“鈎?”方祈愣愣地看着那枚本該系在沈孟虞革帶上的蟠螭帶鈎,一雙黑瞳轉了轉,落到他已換成簡單布帛的腰帶上,“怎麽是這個?”

“這個不好嗎?”

沈孟虞眼中笑意更深,他見方祈怔愣,索性直接将帶鈎塞進少年手心:“你也知我家中清貧,身無長物。我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帶鈎是皇帝所賜,價值珍貴,故把它交到你手中,還請方少俠好生收着,可千萬別丢了才是。”

“诶你等等……”

方祈從未料到沈孟虞會以鈎為誓,他的腦子一時半會間轉不過彎,只能先将懷中抱着的糖罐放在一邊,将這枚他那日未竊成功的白玉鈎仔仔細細地拿在眼前端詳。

他看着看着,心中陡然複雜起來。

這複雜不是因美玉重歸他手,而是因沈孟虞送鈎背後隐藏的深意。

竊鈎者誅,竊鈎者豬,豬……沈孟虞一定還在記恨他當日在清涼山偷他帶鈎的事吧!

方祈沒留神間又被沈孟虞耍弄一通,心中氣得要命,然而質問的話到了嘴邊又被他急急咽回去,憋得臉色通紅,恨不得抓耳撓腮。

他若是真問出口了,豈不就相當于承認自己是豬了嗎?

仿佛對方祈身上越積越重的怨氣毫無所覺,沈孟虞只是看着這枚已經不屬于他的帶鈎,眼中似有波瀾起伏。

方祈想了半天,沒想到什麽合适的理由回罵沈孟虞,直到手心攥着的燙手山芋熱度漸低,這才勉勉強強地擠出一句算不上是真心的關心來:“你既然身無長物,那把玉鈎給我了,你腰上系什麽啊?”

沈孟虞被他一問,回過神來。他壓下眼中複雜的情緒,順着方祈的目光低頭看了一眼腰間布帶,淡定回道:“這個你毋需擔心,我尚有一鈎,故人所贈,雖比不得這枚蟠螭帶鈎玲珑精巧,但也聊勝于無。”

“……”方祈無言以對,再找不到什麽理由來推拒沈孟虞的“好意”。

只是他心中不甘,原先打算用來立約的九子銀鈴一時間卻也不想再拿出來。無奈之下,也只能先将玉鈎收進荷囊,又在荷囊裏裝的其他雞零狗碎中翻找起來。

方祈的荷囊雖小,但內有乾坤。沈孟虞只見方祈站在桌邊,一件一件地從他的“百寶袋”裏往外掏東西,心中驚嘆之餘,也生出幾分好奇。

他在亂七八糟的小玩意間抓起那一枚花鳥雲紋香囊,不解地問出那一個藏在他心底多時的問題。

“這香囊不是女兒家的東西嗎?你為何會一直帶着它?”

方祈掏幹淨了荷囊,又在身上各處可以裝東西的暗袋裏摸了幾下,把身上的碎銀和匕首也掏了出來,一并擺在桌上。

他見沈孟虞對那一枚香囊好奇,遂仔細回想了一下,耐心解釋道:“确實是女兒家的東西啊,是我在荊州時遇見的一個小姐姐送我的。作為紀念,我就帶在身上啦。”

沈孟虞放下香囊,低頭看了一眼已經快要鋪滿半張桌子的雜物,心中隐隐有一個猜測:“你這些,都是旁人送你的?”

“差不多吧。還有師父随手給我的。”方祈大大方方地點頭承認。

他拿起一把镂刻着團花圖案的牙雕尺,看了看,放在一邊;又拿起一張仙人皮影打量半天,小心翼翼地折起來,塞進袋底,明明身上有一堆東西都可以拿來立誓,然而他東看看西瞅瞅,不是這個故人相贈,就是那個世上難尋,一炷香的功夫都過去了,他愣是沒從這些東西裏挑出一樣可以拿來與沈孟虞立約的,苦惱地只想撓頭。

沈孟虞在一旁看方祈這般模樣,有些想笑,只是他的一身涵養制止了這個火上澆油的舉動,遂只能将笑意藏進心裏。

他等了半天,見方祈仍舊左搖右擺拿不定主意,沉思片刻,索性直接出手,幫他做出決定。

“诶!你拿我的匕首幹什麽?”

方祈那廂還在糾結,究竟是把這個據說是前朝古物的九子銀鈴、還是另一對頑石雕刻的戲球母子獅送出去好,不提防沈孟虞忽然出手,衣袖拂過案上胡亂擺放的雜物,直接從中拿起那把斷水匕,意态悠然地收進自己懷中。

“立誓啊,”沈孟虞臉上的笑容依舊是那般溫文爾雅,“我送你了一枚最貴重的帶鈎,你還我一把最珍稀的匕首。這叫投我以瓊瑤,報之以瓊琚,我現在教你這一句,你且好好琢磨。”

方祈的反應則是直接撲上去奪回寶貝。

“什麽窮瑤窮鋸的,誰要拿斷水匕與你立誓了!還給我!”

沈孟虞一個旋身,擡起左臂格擋,右手掃過方祈放在一旁的糖罐子,順便在裏面掏了顆松子糖出來。

他将松子糖捏在指尖,借助勁力輕輕一彈,快且準地将圓滾滾的糖粒丢進方祈嘴中,成功堵上他還未來得及出口的大聲嚷嚷。

沈孟虞行雲流水地轉過書案,在椅子上坐下:“你一個書童,身上帶着匕首出入宮禁,若是被人仔細搜查出來,那可是要砍頭的大罪,我且幫你收着。”

方祈突然被沈孟虞投來的一塊天外飛糖嗆住,捂着嘴猛地咳嗽幾聲,一身動作慢下來,捉不住沈孟虞。

“其實是你早看上我這把匕首了吧!”眼見着那奪匕之人逍遙法外,方祈一口松子糖咬得嘎嘣脆,卻只能雙手撐着書案另一邊,恨聲道,“我跟你入宮那麽多次,也不見你提過此事,偏偏今日……”

沈孟虞将匕首從懷裏掏出來,垂眸摩挲着刀鞘上錾刻精美的花紋,回答得理所應當:“既是奇珍異寶,當然人人垂涎慕之,我亦是常人。”

“你也說過,你只是幫我偷人,不殺不害,那又何必懷刃夜行?要知,宮中兇險,便是憑我一人之力,也難保你平安無虞。”

斷水匕位列神兵,鋒利無匹,沈孟虞拇指扣在刀鞘上,只将寒光四溢的匕首推出半寸,就有一縷尚未挽起的青絲誤觸刃脊,不削而斷。

他看了這吹毛斷發的匕首半天,将寒刃歸入鞘中。

“我會托人在宮中接應你。你這些日子要做的,便是熟記宮中宮室布防,如遇意外,也方便躲藏。”

沈孟虞斂起臉上笑意,認真叮囑方祈,臨末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視線落到案上那一對溫情脈脈的母子獅身上,嘆息一聲。

“八月十五,本該是人間團圓的日子啊……”

作者有話要說:  注:

“投我以瓊瑤,報之以瓊琚”出自《詩經·木瓜》,原句是“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少婦這裏是故意瞎說的。

這章結束就算是開篇結束了,後續就是吃吃喝喝、換地圖吃吃喝喝、換節日吃吃喝喝(???)啦,下一章會有新人物登場,他會帶來解密的第一步,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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