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沈氏仲禹

三秋恰半,桂子飄香,金陵城內,月滿人圓。

“仲禹?你怎麽也來了金陵?”

沈孟虞本在屋裏整理儀容,準備遲些入宮赴宴。他剛拿起發簪打算束發,忽得章伯通傳,說是二弟沈仲禹帶着家中下人沈平突然登門,驚得他将簪子握在手上,匆匆推門就出來相迎。

他的視線落到院中一身風塵仆仆的藍衫少年身上,擰起眉頭。

少年一腳有跛疾,無法長時間站立。此刻他正倚着竹杖,站在青桐樹下打量這一座簡陋的小院。聽到兄長熟悉的聲音,也只是默默收回目光,淡定解釋。

“我過了鄉試,嫌阿姝聒噪,遂來投奔大兄,準備明年春闱。”

沈孟虞昔年入京參加科舉時,曾将弟弟沈仲禹和妹妹沈姝寄養在叔父沈唐家裏。沈仲禹性子老成持重,沈姝則活潑跳脫,早年這兄妹二人之間發生争執,往往都由沈孟虞從中調停,此刻沈仲禹這樣一說,他也立刻會過意來。

不過他更關心的是另一個問題。

“你過了鄉試?”

他這些日子一直謀劃方祈進宮偷人一事,未分心顧得上其他瑣事,此刻得沈仲禹提醒,這才意識到鄉試早已在數日前放榜,而沈仲禹,此前正參加了這次鄉試。

“嗯,”沈仲禹颔首,面上風輕雲淡,話裏言簡意赅,“中了鄉裏的亞元。”

沈仲禹幼時遭逢家中巨變,摔殘一足,性格也随之大變。他今年不過十七歲,舉手投足沉穩謹肅,此刻又板着張臉,看上去竟比沈孟虞還要像那年屆不惑的老夫子。

沈孟虞在帝京謀劃竊國一事,已有三載未曾回過家鄉。

他平日裏偶得家書,總會挑燈夜讀,摩挲數遍,珍之若寶,然當暌違許久的二弟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他面前時,心中竟無端地生出點近親情怯的退意來。

就如當下,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臉複雜地盯着沈仲禹打量。

許是因沈孟虞立在原地,卻久久不語,只拿一雙仿佛含着千言萬語的眼睛看着自己。沈仲禹被兄長盯得久了,略有些不自在,也只能稍稍偏過頭,試探地小心又喚了他一句。

“咳咳……大兄?”

“嗯?”沈孟虞回過神來。

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正猶豫着想開口說點什麽,冷不防身後東廂突然一聲門響,卻是方祈在細蕊的協助下整理好了儀容,風風火火地跑出來想要催沈孟虞出門。

這一聲門響也解救了陷在尴尬境地的沈仲禹。

他下意識地越過沈孟虞,向他背後的那一排廂房看去,他在看到那個穿着兄長舊衣、比自己略矮半個頭的少年身形時迷惑地眨眨眼,繼而倒吸一口冷氣,臉上只剩下震驚。

沈仲禹還未來得及扶着樹幹站直身子,那廂方祈也看見了他這個不速之客,他的視線在沈仲禹和沈孟虞的臉上逡巡了一圈,先一步出言詢問。

他問的對象不是沈仲禹,而是沈孟虞:“你弟弟來了?”

“嗯,”方祈這一問雖是橫插一腳,但也恰好讓沈孟虞得以順理成章地擺脫尴尬。他暗地裏松了口氣,将內心複雜的感情暫且放置到角落裏,出聲為二人引見,“這是我二弟,名喚仲禹。仲禹,這是方小俠。”

方祈的餘光悄悄在沈仲禹長衫遮蓋下的右腿上停了一下,臉上漾出一個真誠的笑容:“我叫方祈,求福的祈,我沒有字,你直接這樣喚我就好啦。”

沈仲禹少年老成,在家中也只顧着埋頭苦讀,甚少交游,不意今日碰到方祈這樣一個熱情的少年,他震驚的表情僵了一瞬,反應過來時沉穩的面具碎開一角,磕磕巴巴地與他見禮。

“呃……我字文命,你……你也可以喚我仲禹。”

“好的,仲禹兄!”

方祈平日在宮中與松煙他們稱兄道弟的習慣了,見沈仲禹這般好說話,便也學着書裏大俠的樣子豪氣幹雲地一拱手,算作回禮。

他怎麽就莫名其妙地認了個兄弟?沈仲禹啞然,他皺着眉頭,緊緊地盯着方祈的臉看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拗過心中那一絲好奇,上前拉過沈孟虞就想去一邊說話。

“大兄,方……”

只是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門外沈安已套好馬車,隔着院牆高聲詢問沈孟虞是否啓程,再晚些怕會誤了宮宴時辰。

沈孟虞今日入宮赴宴,實是另有正事。故他雖也想與弟弟賞燈觀月,一敘家常,卻奈何分身乏術,只能擇事先安排好的路子走下去。

“稍候片刻。”沈孟虞拍拍二弟肩膀,打斷他的話,揚聲應了沈安一句。

他回到廊下,認真叮囑章伯和沈平幾句,讓他們好生照顧沈仲禹,一切瑣事等他從宮裏回來再說。

如此這般匆匆交代了幾句,沈孟虞擡頭看了一眼天色,他來不及和沈仲禹多說幾句,只得輕喚方祈一聲,帶着他上了馬車,急得連發髻都未束好。

“仲禹兄,晚點我帶宮裏的月餅回來給你們吃!”

方祈坐在緩緩前行的馬車上,掀開車簾探出半個身子,與沈仲禹揮手作別。

時值黃昏,藍衫少年倚門而立的身影緩緩融入這一片曛然的秋色中。直到轉過沈家所在巷口,拐上甘泉坊主街,方祈的眼中再也看不見沈仲禹凝視着他們二人、若有所思的臉龐,他這才放下車簾,乖乖縮回車中,看向正在用簪子束發的沈孟虞。

“偏了一點,再往上一點,诶呀不對不對,再往下一點,還是不對……”

沈孟虞面前沒有銅鏡,只能憑感覺挽起長發,方祈自告奮勇地充當半個鏡子,然而他指指點點了半天,沈孟虞的動作總與他的指點背道而馳,無奈之下,他也只能委屈一下膝頭黃金,将沈孟虞放在身邊的錦盒挪到一邊,跪在他身後幫他挽發。

平日裏方祈的發髻大都是細蕊幫他梳的,故沈孟虞在他蹿到自己身後時下意識地朝邊上挪開幾分,生怕自己的頭發被他一雙辣手摧殘,反而更加淩亂。

然而車內空間狹小,他就是想躲也躲不到哪兒去。就在沈孟虞打算讓沈安停車,自己下車去街邊尋一碗水來照着束發時,方祈卻突然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抽出發簪,咬牙切齒地低聲警告。

“別動!動壞了我可不負責!”

方祈好心想幫沈孟虞束發,誰料這人不僅不領情,還到處躲他,情急之下也只能用上些許氣力,先制住沈孟虞再說。

沈孟虞察覺到方祈手上動作娴熟靈巧,身上便是一頓:“你會束發?”

“會啊,這不是很簡單嘛,我又不傻。”方祈見他不動,也收了力氣,兩手于發間協作穿行,有條不紊。

沈孟虞奇怪:“那你為何每次還要細蕊幫你?”

“為何?”方祈回答地理直氣壯,一點都不覺慚愧,“因為我懶啊。”

“……”沈孟虞無語,只能勉強相信方祈一回。

好在方祈看上去毛毛躁躁的,但他一旦能沉下心、拿出十分專注做事,認真細致的程度也不輸沈孟虞。

少年出門前剛沐浴過,手上一擡,皂角的清香便從衣縫間悄悄溜出,絲絲縷縷,萦繞在沈孟虞身畔,幹淨又清澈。

沈孟虞被這股獨屬于少年的氣息包圍着,他沒有回頭,只是在少年手指不小心掃過他後頸時雙肩縮了縮,但很快又恢複平靜。

若說沈孟虞第一次縮肩還只是意外,那麽當方祈的手指第二次從他後頸掠過、将一縷不安分的發絲塞進發髻中時,他忽然從沈孟虞的反常中意識到了什麽。

“好了!”

右手取下咬在牙間的發簪,逆着發絲走向仔仔細細地插進發髻,方祈戲弄之心忽起,假裝無意地在沈孟虞裸露在外的後頸處輕輕騷了一下,成功換來第三次輕顫。

“你怕癢?”

“……嗯,”秘密都已經被這只小猴子識破,沈孟虞無法繼續隐瞞,也只能點頭承認,順帶着吐露出一個更大的秘密,“所以那一日在清涼寺後山,你一碰到我,我便察覺了。”

方祈撇撇嘴,收了手,腳下挪回原位:“原來是這樣。我就說嘛,我祖傳的手刀功夫怎麽可能不奏效。”

沈孟虞回手摸摸發髻,聞言只是失笑:“祖傳的手刀功夫?看來也不過如此。”

“哼,對旁人都很有用的,也只有對你這個怪胎才不頂用,”方祈不服,頂嘴道,“誰知道你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功夫竟這麽厲害。”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世上比我更厲害的人,可也不在少數,”沈孟虞說到此處,停了一下,“若你今日事成,指不定能見到一個。”

沈孟虞此話一出,方祈頓時來了精神:“那我可得好好向他讨教一下該如何贏過你!”

曾被某人誇過青出于藍的沈孟虞但笑不語。

方祈對沈孟虞的笑有些莫名其妙,不過他心大,沒将這個笑容放在心上,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只好奇地将話題轉到沈仲禹身上:“你弟弟的腿疾,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沈孟虞沒料到方祈會突然關心起自家二弟,還一眼就看出問題。他眼中光芒閃爍了一下,只挑最簡單的原因奉告。

“是他昔年爬樹,出了意外,摔殘的。”沈孟虞沒有直視方祈,他只是掀開車簾,望向天邊那一片燦爛如胭脂的晚霞。

“摔的?”方祈咋舌,他回想起自己幼時上蹿下跳的情景,心有餘悸,“他小時候也喜歡爬樹嗎?”

沈孟虞斜睨方祈一眼,心中卻是另一番感慨。

“嗯,大概和你差不多吧,只是沒你這一身功夫,”他輕嘆一聲,收了笑,認真叮囑道,“此事你知道便好,切勿在旁人面前提起,仲禹他……他不喜歡聽人議論此事。”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方祈此時的心思已經由驚訝轉向憐憫,甚至思考起待會兒自己要不要從宮裏多偷一塊月餅回去,專門照顧沈仲禹這個可憐的少年。

“我明白的!” 方祈點頭如寺僧敲魚,心裏卻已打起另一番如意算盤。

沈孟虞又零零碎碎地與方祈說了些入宮需要注意的細節,等到沈安好不容易駕着馬車,從禦街上各家馬車的縫隙間蹿到承天門前時,方祈已經幾乎能把沈孟虞的叮囑完完全全地複述出來了。

經宮門戍衛查驗身份、令牌、人數、夾帶,沈孟虞帶着方祈,二人混在三三兩兩互相攀談的臣子之間,自皇城踏入宮城,向着舉行中秋夜宴的紫微殿行去。

為了方便行事,沈孟虞有意讓方祈藏匿行蹤,故在入了宮城後便交代他去東宮先尋竹素等人,借東宮內侍僞裝身份。

他站在通津橋上,目送着少年不起眼的身影化作一縷晚風,輕靈地消失在重重疊疊的紅牆燈影背後,正欲擡步,卻猛地聽到身後有人高聲喚了他一句。

然而是這一次,那熟悉的聲音裏不再帶着驚喜,只餘驚詫。

“沈兄?”

謝勤之正站在橋下,臉上寫滿意外。

作者有話要說:  注:

鄉試、春闱:鄉試一般一年一次,秋天舉行,也稱秋闱,春闱是會試,一般三年一次。因為劇情需要,文中把秋闱的時間往前提了一些,設定在七月,正常歷史上應該是八月中旬左右,希望大家不要受我誤導。

中秋宴大概就是謝兄弟最後出場的機會了,很快他就可以殺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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