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中秋宮宴
“天道兄。”
沈孟虞也未料到自己竟會與謝勤之撞見,他怔愣片刻,直到謝勤之已走到他面前,方才擡手作揖。
謝勤之回了他一禮,又向他剛才注目的方向打量幾眼,臉上驚疑未褪。
“沈兄你不是為林娘子守喪、辭謝宴飲嗎?”謝勤之問道。
沈孟虞對于這個問題早有準備,他将自己手裏裝着畫軸的錦盒遞到謝勤之面前,溫言答道:“久居陋室,不見天顏,重華自忖食君之祿,平日裏難得朝見陛下,也只能趁這宮宴的機會,獻上一畫,聊表心意。”
太子少傅雖位列從三品,然究其根本,乃是加官的虛銜,沈孟虞平日裏只負責東宮教谕,用不着像謝勤之這個禮部郎中一樣起早貪黑地參加朝會,自也難得在皇帝面前露臉。
更何況,如今太子之位岌岌可危,除了翰林院中還有幾個只會埋頭讀書的老博士還在勤勤懇懇地輔佐太子,東宮之清冷,就是謝勤之一個外臣都有所耳聞,沈孟虞若是愚蠢地想要靠太子上位出頭,那簡直是難上加難,升遷無望。
謝勤之本以為沈孟虞自命清高,不屑于拉下面子到處逢迎,然今日沈孟虞之表現,卻是直接颠覆他先前印象,令他忍不住對此人又輕賤幾分。
真該帶阿茹來看看沈孟虞這副嘴臉!
他心裏這般想着,渾然忘記謝家昔年也是憑外戚身份巴結帝王上位,私底下蠅營狗茍的手段有過之而無不及。
謝勤之沒有去看那玲珑精致的錦盒,他的上下草草打量沈孟虞一番,視線落到他腰間的革帶上。
他眼光甚好,一眼就看出沈孟虞今日穿着打扮的不同,他正在氣頭上,此時也忍不住想借機奚落沈孟虞幾句: “咦,沈兄今日怎麽換了副如此樸素的帶鈎?陛下欽賜的那一枚蟠螭白玉鈎怎麽沒帶在身上?難不成是前些日子陛下削減俸祿,沈兄家中無米,拿來換米了?”
沈孟虞垂頭看了一眼今日腰間系着的那一枚方形帶鈎,直接略過謝勤之話中的嘲諷,泰然自若地解釋道:“陛下所賜,重華就是三日一食,也萬不敢賤賣。之所以換上這一枚平平常常的帶鈎,實乃重華近日重翻易書,見‘君子以儉德避難’一句,心有所悟,遂為之罷了。”
沈孟虞說完,眼風還輕輕瞟過謝勤之腰間連綴成串的玉飾,在看見那塊明顯與其他玉飾質地不盡相同的玉璧時長睫扇動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彎了彎唇角。
謝勤之官運亨通,無難需避,沒聽出沈孟虞的言外之意。
他見沈孟虞對自己的嘲諷油鹽不進,遂想了想,将話題轉向沈仲禹:“沈兄君子,謝某佩服。對了,還未恭喜沈兄二弟中了鄉試亞元,看來明年春闱,又能見陛下欽點探花了?只是聽說二郎腿腳不好,也不知這游街的駿馬可上不上得去?若是上不去,那真是可惜了。”
沈孟虞噙着笑意,本打算見招拆招,誰料謝勤之忽然提及他今日剛入城的幼弟,臉上笑意便是一滞。
謝勤之怎麽知道得這般清楚?
他心中驀地一緊,謝勤之怎麽說他都可以,但是若要将什麽流言強加到沈仲禹身上,他這個做長兄的,卻實在看不過去。
他不由得收了笑,試探着想要從謝勤之嘴裏套出點東西來:“敢問謝……”
只是他的問題還未出口,卻忽被另一道聲音打斷。
“咦,謝郎中,沈少傅,你們二位怎麽在這橋上吹風?難不成這通津橋上景致獨好,哎呀,那在下也來看看。”
那道聲音大方爽朗,主人也是英武豪邁。季雲崔一身武将裝束,正負着手,眉眼帶笑,悠悠自橋下行來。
他走到一半,腳下似乎碰到什麽不起眼的沙礫,擡腿輕輕一踢,硬底的皮靴帶起一片塵土飛揚,其中有一道細碎的弧光掠過橋上欄杆,“啪”地一聲響,濺起橋下水花朵朵,有一滴甚至還落到了謝勤之手邊的石獅子身上。
謝勤之皺皺眉頭,向橋心處躲閃幾步。
他聞聲轉頭,在看清楚來人身份時,眼底劃過一道嫌棄的光芒。
“季小将軍,”謝勤之簡單地與季雲崔拱了拱手,算作見禮,轉身就想離開,“這橋上黑燈瞎火的,實也沒什麽好看。我與沈兄方才恰好碰上,寒暄幾句,若季小将軍無事,那謝某就先走一步了。”
“無妨,無妨,謝郎中請自便,”季雲崔笑着瞟了沈孟虞一眼,落落大方地回應謝勤之,“我與沈少傅多日未見,恰好敘敘舊,若謝郎中宴後有空,季某到時再去尋你說話。”
“再說再說……”謝勤之不欲與季雲崔有更多往來,只尴尬地笑了幾聲,匆匆離去。
眼見謝勤之逃也似的身影漸漸走遠了,沈孟虞這才收回凝視的目光,也朝橋下走去。
季雲崔跟在他身後,兩個人之間隔了兩步的距離。他們一言不發地向前走了一段,直到身側再無其他來來往往的內侍臣子打擾,季雲崔這才神神秘秘地出言打破沉默。
“謝勤之平日都以世家子的身份自矜,難得口出惡言,你可知他今日為何像吃了炮仗一樣沖?”
沈孟虞方才的話被季雲崔打斷,正有些疑惑,聞言淡淡瞥了他一眼:“你知道?”
“真巧,我知道——”季雲崔眯了眯眼,笑着抛出個誘餌,還故意拉長了聲音,“還不都是因為你!”
“我?”沈孟虞這回總算停下腳步,詫異地回頭,“我與他素無罅隙,怎麽招惹他了?”
季雲崔這個包袱抖得高明,換來正主驚訝。他晃着腦袋得意地上前兩步,與沈孟虞并肩而行,低聲道:“前些日子,你可是在栖玄寺中見過那謝家的小娘子?”
“嗯,”沈孟虞颔首,看看四周,繼續往前走。又過了片刻,他見季雲崔不再出聲,只能繼續主動追問,“你是如何知道的?”
季雲崔踢踏着腳下石子,聳聳肩:“自然是此事已經暴露了呗。”
說完,他又看沈孟虞一頭霧水的樣子,對他這般不開竅的表現算是服氣,只能耐心地将其中細節一一說予他聽。
他無奈道:“你可是又勸人家姑娘家行走天下、雲游四方了?我聽說那謝娘子回去後天天嚷着要出門,謝國舅被她氣得上火,罵了謝勤之一頓,也不奇貨可居了,直接喚了那帝京最有名的冰人上門,請她到處為這位千金說媒。”
“這不,前天還說到我們國公府上來了,若不是季雲巍那小子早有婚約,我爹或許都要觍着臉為他的寶貝兒子遞上八字呢。”
沈孟虞聽了季雲崔一番解釋,有點明白過來。
只是對于在栖玄寺勸說謝茹一事,他并未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下意識地就想要辯解。
“我也只是好心……”
“得得得,我當然知道你是好心,但并非所有女子都是雀兒,想飛就飛。”季雲崔熟悉沈孟虞脾性,一聽他的語氣,便曉得他想說什麽,忙不疊地擺擺手,出言打斷。
他甚至還好心地為沈孟虞舉了個例子:“人家嬌滴滴的美嬌娘出個門都要折騰上半天,走一裏路便要停下來休息半個時辰,你讓她們離家遠游,恐怕比請當今聖上泰山封禪都麻煩。你的好心啊,不合适!”
“……”季雲崔說得頭頭是道,沈孟虞聽在耳中,緘默下去。
他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不僅未曾救人,反而讓人更加深陷苦海,這是他不曾想過的結局。
“不是所有女子,都有你這般的兄長,”過了半晌,沈孟虞再度開口,他擡頭望向頭頂那一輪天心孤月,無奈嘆息一聲,“是我多言了。”
“也不是所有女子,指婚都能指到你一個克妻少傅身上。”季雲崔也跟着他擡起頭,一邊賞月,一邊随口調侃。
然而他話音剛落,忽然覺得身上一涼,偏頭一看,卻是沈孟虞已收回視線,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唇邊含笑,眼神幽幽。
“克妻少傅?呵呵,”沈孟虞輕笑着反問了一句。他的的笑容在旁人看來溫柔無害,只是落到季雲崔眼裏,卻令他瘆得慌,“總比你這個指了婚又逃婚、從此再無人敢上門提親的小将軍好吧。”
季雲崔被沈孟虞一下戳中痛腳,尴尬地揉了揉鼻子。
他略帶幾分不自在地解釋了兩句,又不好意思多說,只能生硬地轉過話題:“我那不是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喜歡女子嘛,又不敢告訴我爹,也只能……哎不說不說這個了,你今日托我安排的事我已上下打點好了,只消……”
二人一邊說,一邊緩緩向紫微殿行去。直到那翹角飛檐下炫目的燈火已依稀可辨,二人這才暗中對視一眼,徑自彙入身邊文臣武将分道而行的隊伍之中。
沈孟虞跟在幾個工部侍郎身後,先去位于偏殿的司禮內監處獻上畫卷。
他踏進偏殿的時候,秉筆的大公公正在吩咐幾個小內侍将臣子們獻上的禮物都搬到後殿去,他回過頭,見沈孟虞的錦盒裏只裝着一卷畫軸,還是自施墨彩,并非什麽大家孤品,遂也只是随手在冊頁上記了一筆,揮揮手便讓沈孟虞離開。
“诶呦喂!你們手腳可仔細着點,這可是謝國舅送來的玉樹,價值連城,千萬別碰壞了。”
沈孟虞前腳還沒踏出殿門,耳中驀地聽到那大公公刺耳的吼聲自殿中響起,驚得他後腳尚未及擡起,下意識地回頭張望了一眼。
金箔嵌珠,玉片連絡,珊瑚為枝,翡翠當葉,皎皎月輪空中起,隐隐桂香欲襲人,一株約三尺高的玉樹被兩個小內侍如履薄冰地托在手中,朵朵暗淡輕黃的桂花被雕刻得巧奪天工,遠遠望之,不辨真假。
謝宣竟這般大手筆?
沈孟虞立在門邊,定定地看着那玉樹。他看了許久,心中所思的,卻是一個近乎荒謬的問題。
不知今日宮中賞桂,賞的,究竟是真是假?
作者有話要說: 謝茹的關鍵詞是勇氣,但只有勇氣卻缺少運氣的話,仍舊脫不出樊籠。
雀兒的關鍵詞是自由,燕雀也懷鴻鹄之志。
至于小季同學,大家可以從這一章重新認識他一下。性感大漢,在線捧心,執鐵板銅琶,唱曉風殘月……
感謝你們每天願意聽如此溫吞的我說故事,比個小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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