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臭味相投

飛燕?合德?方祈曾從那說書先生處聽過《飛燕外傳》一書,對這兩個紅顏禍水的名字倒不陌生。

不過他更關心的是“紅顏”而非“禍水”,此時聽杜姑姑提起齊太妃舊事,心中反倒對那齊太妃的昔日容貌有些好奇。

想必是個很美很美的美人吧。

方祈安靜地跟在杜姑姑身後,向冷宮外走。他回想起方才在寝殿中看到的那一張臉,高高腫起的臉頰和深深凹陷的眼窩直接毀去一切舊日風情,除了那一雙鬼火似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外,整張臉枯槁得宛如六七十歲的老婦,美人遲暮,令人嘆息不已。

也不知道這齊太妃究竟犯了什麽錯,竟落到如此可憐的下場?

方祈偷偷擡眸觑了一眼杜姑姑,只是念及她方才言語中對齊太妃毫不掩飾的厭惡,沒敢上去觸黴頭,只能将問題留在心裏。

杜姑姑走在前頭,看上去心事重重,也沒有說話。二人踏着月光,避開侍衛,穿過小徑,憑借着杜姑姑對宮中道路的熟悉,七拐八繞地順利走回紫微殿殿後,連只野貓都未曾驚動。

紫微殿中一夜的笙歌樂舞此時都已散去,朝臣們在宴上大快朵頤,又欣賞了不少世上稀有的寶貝,早在一刻鐘前就心滿意足地散席離去,此時殿後也只有幾個內侍宮女躲在角落裏,悄悄分食着殿上撤下來的酒水點心,閑話八卦。

杜姑姑躲在一棵柏樹後頭,瞥了那幾個宮人一眼,正打算悄悄繞過他們,将方祈領到側邊的清商樓中去。

然而她還沒有來得及擡步,不遠處的宮道上卻突然又出現幾道人影。幾個宮女打着燈籠,行色匆匆,聽到這邊有人聲窸窣,忙不疊地飛奔過來,看上去似在尋人。

只是她們尋的卻不是這幾個偷懶貪吃的下人。

“還吃!”一個宮女認得其中一名內侍的身份,走過去劈頭就是一個暴栗,打掉他手中捏着的月餅。她沒好氣地逼問道,“別吃了,快去找人。你們中可有誰看見過杜姑姑?陛下正在喚她,讓她去太微殿回話呢。”

那宮女的聲音從前頭傳過來,方祈偏頭看了一眼杜姑姑,只見她面色凝重,顯是也聽到了皇帝的意思。

杜姑姑沉吟片刻,抿了抿唇,回頭交代方祈兩句,讓他帶話給沈孟虞,又伸手指指東南邊的一座高樓,讓方祈去樓中尋季雲崔,與季小将軍一道出宮。

如此這般地叮囑完方祈,杜姑姑神情複雜地最後看了這無知無懼的少年一眼,拍拍他的手臂,又說了一句話,扶好頭上簪飾,主動從樹後走向着那群宮人。

杜姑姑最後那句話是什麽意思?方祈等着那幾個宮人簇擁着杜姑姑離去,這才從樹後露出身形。

他迷茫地盯着那群宮人來時的宮道,有些不解地抓了抓頭發。

然而刻下不是解決問題的時候,他思索片刻,沒得出答案,也懶得繼續折磨自己。他縱身提氣,躍上宮牆,直接瞅準清商樓的方向,在這星河黯淡、只餘月光的夜色中奔跑起來。

少年身形迅捷若電,輕盈如羽,宮道兩側的燈籠來連他的影子都來不及捉住,唯有燈芯被他衣衫帶起的清風掃過,拖曳出一道煙痕。等到牆下宮人察覺有異,擡頭向宮牆上看去時,纖細的人影早已落在兩丈開外,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根本沒有人能發現他嘛!方祈一邊跑,一邊腹诽。沈孟虞專程讓杜姑姑來帶他出掖庭,未免也太小心了些。

一個行雲流水的鹞子翻身,方祈借着牆頭伸出去的那一片筒瓦,腳尖輕點,直接從空中蕩出一道弧線,穩穩地落在清商樓二層高挑的屋脊上,沒踩碎一片琉璃碧瓦。

自己的輕功好像又精進了些。他滿意地踩了踩腳下仍舊結實的瓦片,心中打定主意要把這個好消息找機會告知盜聖。

方祈這廂還在驕傲地自吹自擂,扒着欄杆俯瞰皇宮夜色,冷不防一牆之隔的清商樓中,突然傳來一聲如怨如訴的唱詞。

那唱詞明明是女伶的戲,然發聲的卻是一名男子。

“想當日他暗成公事。今日決成仇……你鋪排着天長和地久。指望并肩攜素手。驀入門知滋味便合休……”

都這個時辰,還有人在裏邊唱戲?

方祈心中好奇,他推開一扇窗,輕手輕腳地飄進去,甫一落地,便看到一名男子正站在上妝的鏡臺前,一手反背身後,一手拈在臉旁,指尖捏着個蘭花指,光憑身段……

呃,實話實說,只因他身材太高,肩背寬闊,身段看上去并不怎麽好。

仿佛是聽見窗邊動靜,那男子唱到一半的《救風塵》忽然收了聲,他放下手,慢悠悠地轉過身來。

“出來吧,”季雲崔身邊點着一只膏燭,火光微弱,能照亮的範圍有限。他回眸看向漆黑一片的暗室,将一雙手攤在胸前,懶洋洋地道,“沈家大郎讓我找你要錢來了。”

方祈從黑暗中走出來,擰起濃眉:“他欠的錢為何要我來還?”

“喲,這麽容易就把你騙出來了啊。”季雲崔沒想到自己随口一诳,竟這麽輕易就把人诳出來了,臉上也是一怔。

這還是他頭一次見到方祈。他本以為這小賊能得沈孟虞另眼相看,也當是個厲害人物,只是眼前方祈的模樣,卻好像是對人完全不設防的天真少年,令人單單只是看着,就能生出幾分親近的好感來。

季雲崔的視線微微一凝,心頭挑起幾分興趣。

“你騙我?”方祈沒察覺季雲崔的異樣,只是眉頭擰得更深了些。然而他臉嫩,再怎麽擰,也擰不出上位者們凜凜威壓的氣勢,生氣的樣子倒有幾分可愛,“真是有什麽樣的人就有什麽樣的朋友。”

“咳咳,你說的,是狐朋狗友?還是一丘之貉?”季雲崔回過神來,揉揉鼻子,笑得有點尴尬。

方祈撇撇嘴,沒答話。

“罷了,看你這麽小,又忙了一晚上,我就不跟你要錢了,”季雲崔跟沈孟虞說要加錢,也只是一時戲言,他見方祈不想搭理他,索性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看你這樣子,大概是沒偷到人吧?罷了,你且站過來些,這些胭脂水粉都送你好了。”

“胭脂水粉?”方祈前趨幾步,走近燭臺,他低頭向那鏡臺上擺放的妝奁看了一眼,好奇地擡頭看向季雲崔,“你要用……咦,你有點像……”

“嗯?”季雲崔剛從妝奁中挑出勾眉用的黛筆,聞言只是疑惑地看向方祈。

方祈一手抱胸,一手托在下颌處,他圍着季雲崔轉了幾圈,突然嚴肅地沉吟起來:“你讓我想想啊……”

季雲崔滿頭霧水,只是他對這小賊頗有幾分好感,遂只能握着毛筆乖乖站好,任方祈上下打量。

方祈轉了三圈,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來點什麽,他停下腳步,從懷裏掏出荷囊,伸手探進去摸了半天,總算将那一枚花鳥雲紋香囊從底下摸出來,拎在手上拿給季雲崔看。

他驚喜道:“你是雀兒姑娘的哥哥嗎?看,這枚香囊你可識得?”

季雲崔接過香囊,也是十分詫異。

他将那香囊舉到鼻下,輕輕嗅了嗅上面稀薄地近乎消失的香氣,驚訝道:“這是雀兒的東西,怎麽會在你身上?”

“那還用說,自然是雀姐姐送我的了!”方祈挺挺胸,又生怕季雲崔不信,信誓旦旦地保證道,“我才不會偷女子的東西!”

“你是……”季雲崔此時也回想起自己妹子數月前來信中的內容,看向方祈的眼中也多了幾分喜色,“你是雀兒在荊州遇到、路見不平救了她的那位少俠?”

“嗯!”二人對上暗號,方祈興奮地點點頭,不禁學那戲中大俠相遇時的場景,豪爽地向季雲崔抱拳長揖,算作見禮,“原來你就是雀姐姐時常提起的那位哥哥呀,在下久仰久仰。”

“小兄弟毋需多禮,快快請起。”季雲崔看他動作好笑,索性也像戲裏演的一樣,故意拖長了聲音,伸手一扶方祈,禮賢下士。

二人擡頭對視一眼,同時大笑起來。

傾蓋如故,白首如新,有季雲鸾和沈孟虞這兩層關系在,季雲崔和方祈之間就好像多年未見的老友,這才堪堪說了兩句話,就恨不得能勾肩搭背地一道去東市喝酒,西樓聽戲,不談國事,只聊風月。

好在季雲崔還記得沈孟虞的交代,也記得他們刻下還是在虎狼環伺的皇宮裏,若想要喝酒聽戲,須得先想法子出宮去。

“罷了,雀兒的事改日再提。你先坐下,我給你上妝。”季雲崔從身後踢出一張方凳,示意方祈在凳子上坐下來,聽他吩咐。

“方才那戲也是你唱的?”方祈心情大好,遂乖乖地坐過去。他拿起一盒胭脂,又看看季雲崔手上的黛筆,略有些疑惑,“你不是将軍嗎?為何還會上妝唱戲?”

季雲崔将方祈頭上的發髻解開,松松揉亂少年這一頭茸茸黑發,一邊為他勾眉,一邊笑道:“誰說将軍就不得擅長這些?我不僅能吟會畫,我還寫過幾個當紅的戲本子呢。”

方祈猛地轉頭,季雲崔手中的黛筆直接擦着他的眉心而去,畫成一道一字橫眉。

被畫之人毫無察覺,直接頂着這一副滑稽的妝面,激動地蹦起來,伸手就來扯季雲崔的袖子:“戲本子!我最喜歡說書聽戲了!你寫過什麽?說不定我曾聽過呢!”

“诶诶诶你別亂動。”好不容易按着方祈的肩膀,把少年按回凳子上,季雲崔可算知道沈孟虞偶爾提起這小賊時流露的無奈究竟是什麽意思,心裏也為他鞠一把淚。

被這樣一個活潑的少年天天在耳邊叨擾,就沈孟虞那個一心向佛的性子,想來也忍得很辛苦吧。

不過他倒沒這般煩惱。

“這位爺您請坐,容在下細細道來,”季雲崔笑着拿起粉盒,用鉛粉去遮方祈印堂處的黑印。他一邊遮,一邊清清嗓子,再度唱起來,“這最有名的一出嘛,當是兩年前寫的《梨園淚》。且看她弦兒未挑,眼兒一抛,流珠碎玉琴傾倒;卻道是紅顏易老,雲鬓暗搔,莺腸聲斷離宮調……”

“早念昔日花開好,好花開盡人更凋。這出戲我聽過,說的是個大美人的故事對不對?她好可憐的。”

“喲,竟是知音啊!那我這還有一出,新寫的,名喚《朱門恨》,你聽聽看……”

這廂季雲崔将方祈喬裝打扮成一個春華班的小戲伶,二人就着戲詞談笑甚歡,相逢恨晚,然而那廂已回到甘泉坊中的沈孟虞獨坐月下,臉上卻是眉頭緊鎖,殊無喜色。

沈仲禹今日車馬奔波辛苦,已回屋睡下。然而他方才拉着沈孟虞說的那一席話,此時卻沉甸甸地壓在沈孟虞心頭,令他在恍然大悟的同時,又陷入疑惑不解的深淵。

方祈到底是什麽人?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飛燕外傳》:相傳是漢代伶玄所著的小說,記述趙家姐妹故事。

2.《救風塵》:明代關漢卿的雜劇劇本。

---

問:方祈到底是什麽人?

答曰:紙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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