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小郎類祈

中秋佳節,不設宵禁,帝京之內,除了世家大族在府內阖家團圓外,長街之上,尚有不少游人百姓沿街觀燈,逐水玩月,一派熱鬧繁華。

季雲崔與那承天門值守的金吾衛乃是酒友,那金吾衛知他與春華班的人來往甚密,遂在他和方祈出宮時只玩笑地打趣了幾句,大手一揮,直接放過這個入宮記錄上未曾記載的花臉少年。

出得宮外,天高海闊,方祈今日未能偷得齊太妃出來,反而讓他們少些負累。季雲崔領着方祈在秦淮岸邊的燈會上轉了一圈,又帶着他摸到常去的勾欄裏,吃着瓜子點心,聽一折金陵眼下最時興的《鬧鴛鴦》,兩人回過頭咿咿呀呀地學那伶人唱上兩句,這才心滿意足地往甘泉坊中去。

方祈一路上光顧着玩,根本沒空去洗臉上的妝,當他帶着一副殘妝回到沈府時,沈孟虞站在院中,仔仔細細地将他上下打量一圈,本就陰沉的臉色更加黑了。

季雲崔站在一旁,不敢直視沈孟虞可怕的目光,只能偏頭和已經被他抛棄了整整一晚上、無家可歸無門可入的南呂說話,好生安慰自家種出來的小白菜。

他安撫好南呂,估摸着也是該回去的時辰,遂假裝沒看到沈孟虞黑臉,只是尴尬地咳嗽兩聲,幹巴巴地告辭:“咳,呃……那個,人我已完璧歸趙,看在方祈的份上,就不收你錢了。今夜風清月朗,我家中有事,就先走了,哈哈哈……”

話音剛落,他也不待沈孟虞回他什麽,帶着南呂夾起尾巴就跑,逃得比誰都快。

沈孟虞的心本也不在季雲崔身上,連一抹餘光也懶得勻給他。他一言不發地立在方祈面前,等到小院大門被人從外邊關上,這才沉聲說出第一句話。

“你跟我過來。”

方祈入宮一趟,不僅無功而返,還在外頭鬼混了半日,他心中有愧,此時沈孟虞說什麽就做什麽,只耷拉着腦袋跟在沈孟虞身後進了書房。

他剛轉身關上房門,沒來得及張口解釋,冷不丁耳邊突然風起,一張還帶着水珠的濕帕子淩空飛舞,直沖他的門面而來。

和濕帕子一起飛過來的,還有沈孟虞喜怒不辨的聲音。

“擦幹淨。”

方祈讪讪地抓過帕子,湊到鏡臺前對着銅鏡抹去臉上殘留的胭脂香粉。他收拾好了自己,将帕子洗幹淨搭在一旁,這才獻寶似地從袖子裏掏了幾個已經略有些變形的月餅出來,狗腿地遞到沈孟虞面前。

沒有荊,那就只能負月餅請罪了。

方祈道:“今日我在冷宮見到齊太妃了,但是她不願意跟我走,我也捉不住她。”

“杜姑姑讓我告訴你,謝貴妃數月前日給有身孕的粱美人下藥堕胎一事,皇帝知道,皇帝如今偶爾去皇後宮中走動,也是有意從謝氏手中收權。”

“季大哥帶我出宮,可憐我餓着肚子,所以才帶我去秦淮……去吃了點東西。我把月餅都帶回來了!仲禹兄的、章伯的、顧嬸兒的,還有安哥和細蕊的,都在這兒了。”

方祈口齒伶俐,不過幾句話的的功夫就将這一晚上做的事盡數交代出來,只是偷偷藏下季雲崔帶他聽戲的事,沒敢把這個新認的大兄弟供出來。

因為心虛,方祈說到最後,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不敢直視沈孟虞,只能骨碌骨碌地四下轉悠,倒像是一只機靈的小猴子。

沈孟虞只是定定看着方祈的臉,他對這只小猴子話中內容全不在意,曾經閃現過的熟悉感在這一刻巧妙地與真人的影子對上,于這燈火如豆的書房內喚起他百感交集的情愫。

果然是……很像啊。

先前沈孟虞甫一回到沈家,就被沈仲禹拉進書房。他本以為自家二弟是打算與他說些吳興故事,卻不料沈仲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問起方祈的來歷。

“方祈?”沈孟虞沒有瞞自家親弟,“他是盜聖後人,我托他幫我偷一件東西,暫居在此。”

沈仲禹搖頭,面帶嚴肅:“大兄,我說的不是這個。你……難道不覺得他很像……很像……懷安侯嗎?”

懷安縣侯沈淮,沈孟虞曾祖父沈屏柯的老來子,祖父沈洛、沈太後同父異母的幼弟。因年紀與先帝相仿,曾入宮伴讀,然在十五歲時為救先帝不慎落水身亡,追封懷安縣侯。

方祈他,像懷安侯?

沈孟虞被沈仲禹這一猜測驚得向後退了半步,但很快,他從自己的記憶中找出那張已經有些模糊的畫卷,試圖與腦海中方祈的臉互相對比。

“你覺得他很像懷安侯?”他閉着眼睛,仔細回憶那張畫卷上的細節,只是他上一次見那張畫卷還是五年前,宗祠壁間燈火昏暗,将畫上少年眉眼最生動處遮去大半,“你可敢确定?”

沈仲禹此時也在記憶裏拼命搜尋,然而過了半晌,他卻是搖頭:“不敢。我上一次見懷安侯的畫像,還是歲初祭祖換香的時候,也沒有細看。但方祈的神态,确與懷安侯有幾分神似。大兄,他會不會是我們沈家流落在外的骨血?”

“他今年與你一般大,是個孤兒,”沈孟虞無法回答沈仲禹的這個問題,他一手扶額,有些無力地解釋道,“他自幼被雙親抛棄,是盜聖好心收養,不知籍貫家鄉。他當不至于拿出身來騙我……”

沈仲禹糾結地眉毛擰在一起:“我們沈家竟會有人做出棄子之事?這……這得回去告訴族長,我們沈家怎麽……”

沈孟虞雖也在震驚中,但他好歹比沈仲禹年長幾歲,見多識廣,此時只好主動肩負起理清頭緒、安撫二弟的責任。

他睜開眼,拍拍沈仲禹肩膀,柔聲勸道:“事情尚無定論,先莫要懷疑旁人。十七年前恰逢先帝駕崩,新皇上位,我沈氏大半族人遷回吳興,興許是在途中失散也未可知。況且,這只是你我二人的猜測罷了,天底下面容相似之人雖不多見,但也并非沒有,這件事,你先勿要和旁人說起,就當不知。”

“嗯,”沈仲禹被他勸住,面色稍稍和緩了些。他思索片刻,只鄭重地向沈孟虞拱手一揖:“那大兄還是盡快确認他的身份。我沈家即使式微,也不能放棄任何一名子弟。”

“好。”

沈孟虞還沒有完全從與弟弟的談話中回過神來,耳邊忽又聽方祈仿佛突然想起來什麽,一拍腦袋,咋咋呼呼地追問道。

“對了!杜姑姑還讓我給你帶一句話,不過好像是和我有關。是……小郎類祈!小郎是誰啊?”

小郎?

若說先前還只是沈孟虞和沈仲禹的猜測,那杜姑姑的這句話就像穿透紗幕的那一根針,戳破朦胧遮掩,将真相挑明在他們眼前。

小郎一名,乃是昔日沈太後對幼弟的愛稱。杜姑姑身為沈太後入宮前就帶在身邊的婢女,宮裏宮外,對沈家上下再熟悉不過。

就連杜姑姑都這麽說,那方祈真得是……

“小郎……是我家中的一位先人,” 沈孟虞被可能的真相震懾,他複雜地看着方祈,聲音裏也染上幾分艱澀,“不過已經故去多年了。你與他,長得有幾分相似。”

方祈驀地睜大了眼睛:“咦,這麽巧?他長得好看嗎?”

沈孟虞本以為方祈會追問沈小郎的身份,然誰料方祈的關注點卻在沈淮的相貌上,心中一松,又在無奈之餘生出幾分柔軟。

“我只見過族中留下的畫像,”他認真地注視着方祈,眼中隐隐浮出一絲溫柔,“他去時不過十五歲,是個很俊俏的少年郎。”

方祈沒留意沈孟虞的溫柔,只是追問道:“那他高嗎?他胖嗎?他是不是走在街上都有小姐姐扔果子給他啊?”

說罷,他苦惱地踮了踮腳,又伸手試圖把自己頰邊的兩團肉再往邊上扯一點,好讓自己看起來圓潤一些。

然而未果。

喜歡美人,但自己卻不是美人,就連攬鏡自照的機會都沒有,這簡直是這世上最悲慘的事之一。方祈悶悶不樂地放下手,幽幽嘆息一聲:“師父老說我吃肉不長肉,大概我這輩子都沒法和俊俏搭上邊了吧。”

看着方祈這般苦惱的模樣,沈孟虞就是再板着一張臉,此時也忍俊不禁。

“我不知道,”他沒有再逼問方祈今夜的行蹤,只是伸手一指旁邊小案上擺放的食盒,“肉沒有,只剩下一點菇子湯吊出來的素肉,你若是想要俊俏,大可吃了它。”

“素肉?”方祈順着沈孟虞的指點轉頭,眼前一亮,但很快,他摸摸自己被瓜子點心填滿的肚子,面色瞬間變得沉痛,“吃不下了。”

“噗。”沈孟虞這回是真忍不住笑出聲來。

方祈被沈孟虞的嘲笑氣得直跺腳,嚷嚷着就要走人:“有什麽好笑的!先留着,我明天吃還不成嗎?你要沒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沈孟虞眼疾手快地拉住方祈的衣角,将他整個人揪回面前,略帶歉意地解釋道,“今日仲禹登門,他腿腳不便,夜裏偶爾需要人照顧,只有你先前住的那間屋裏能多擺一張小榻,我就先安排着他們住進去了。你今日未能帶齊太妃出來,我們的約定便還沒有結束,這段日子你姑且在這書房的榻上湊合一下,可好?”

說罷,他又拉着方祈往那屏風後走了幾步。靠牆立着的短榻已被細蕊收拾得幹幹淨淨,上面放着一卷薄被一只軟枕,也還像模像樣。

方祈在沈府本就是寄人籬下,他此前破廟草堆都睡過了,倒也不介意忽然換個地方下榻。

他今日心情好,遂只是慷慨大方地點點頭,不和沈孟虞計較:“看在仲禹兄的份上,那就這樣好了。”

沈孟虞也沒和他計較。

将方祈之前留在廂房裏的雜物交到他手上,沈孟虞又領着方祈認清水盆夜壺的位置,這才回過頭溫和道:“那你先歇息吧,旁的事,我明日再仔細問你。”

“嗯,”方祈在宮裏奔波半夜,又跟季雲崔在城中游玩半夜,早就有些犯困,聽到沈孟虞吩咐,也只是舉起雙臂打了個哈欠,揮手與他作別,“那你記得把素肉留給我。”

“不會忘的。”沈孟虞輕輕應了他一聲,向外間走去。

方祈脫掉外衫,正打算倒水洗臉,他迷迷糊糊間向屏風瞟了一眼,卻看到沈孟虞身影映在屏風上,正襟危坐,似乎一點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他心中奇怪,忍不住隔着屏風問道:“你還不走嗎?”

“我為何要走?”沈孟虞聞言,放下書卷,他将燈芯撥亮了些,泰然自若道,“這是我的書房。”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今天碼新章又被小猴子感動了,激動地跑上來加更一章,為小猴子攢攢人品。

嗚嗚嗚嗚,他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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