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沈氏族人

自那日被沈孟虞教訓後,方祈留心觀察顧嬸兒等人對他的态度,逐漸理解了家人的含義。此刻他光明正大地承認身份,占沈姝稱呼上的便宜,倒是一點也不害臊。

“你是仲禹兄的妹妹吧?那應該比我小,你可以叫我方大哥。”

“家人?”沈姝聞言,怔愣一瞬。她心思機敏,悄悄瞥了一眼沈孟虞無語的神情,心中猜出點什麽,掩袖吃吃笑起來,甜聲應道,“方大哥。”

方祈還是第一次被人喚大哥,只覺得通體舒暢,他放下拽着沈孟虞的手,大大方方從懷裏掏出他私藏的雪梅糖與沈姝分享:“阿姝,給你吃糖。這可是在金陵東市最好吃那家果子鋪裏買到的,為了買這個,我足足等了半個時辰呢。”

沈姝也沒把他當外人,擡手接過雪梅糖就往嘴裏送:“哇,真的嗎?我嘗嘗看……好吃!方大哥我還要!”

究竟誰才是暌違多日的兄妹啊?沈孟虞無奈。

雖然他已猜到方祈與沈姝性子相仿,這二人定然十分投契,然而他沒料到的是,這才堪堪見了一面,這二人竟就這麽自然而然開始談天說地,比生在同一屋檐下、卻被迫在幼時就分離的兄妹還要親密。

不過這樣的親密,對他們二人來說,也都是頭一次吧?

他靜靜看着幼妹天真爛漫的笑臉,心中既羞愧,又莫名松了口氣。

那邊方祈為了讨好他這個新認的妹妹,不僅拿出零嘴,甚至還從自己的小荷囊中掏出一塊皮影出來,撩起衣擺往地上一蹲,看上去竟打算就地鋪開陣仗,操腔說書。

沈孟虞從殷勤的艄公手裏接過缰繩和包袱,颔首道謝,餘光瞟到牌坊下幾位聽到消息、正向渡口這邊行來的叔伯,心念一動,趕在方祈身份還未被叫破之前,先一步把人支開。

“阿姝,”他走過去在沈姝頭頂輕輕拍了兩下,柔聲詢問,“我與族長尚有些瑣事要談,你既然與方大哥投契,那便由你先帶着他在城中轉上一圈,你可願意?”

沈姝正聚精會神地盯着方祈手中的仙女皮影,兀地被沈孟虞一拍,回過神來。

兄長有事,妹子服其勞。她眨眨眼,聽出沈孟虞話中喊他們回避的意思,遂乖巧地從地上站起來來,拽起方祈就走:“嗯,包在我身上!那大兄你記得幫我和二嬸嬸說一聲,我帶方大哥去看社戲,就不用給我們備飯了!”

“好,記得莫要折騰太晚了。”

“大兄你就放心吧!”沈姝高聲應道,轉頭又和方祈說話,“你也怕水是嗎?沒事,我也怕。你且放心,我們不走水路,我知道有座橋……”

沈姝身為地主,熟悉吳興各種門路交通,拉着方祈跑得飛快,轉眼就不見了蹤影。沈孟虞站在原地看着他們,他知方祈心性武功,倒也沒有過分擔心。

那邊沈孟虞的族叔沈唐幾人已行到渡口。沈唐一家為沈氏嫡系二房,昔年他的兄長沈堯在京中掌權,他留在吳興,協助族長接管族中事務,倒未受多少波及。如今族長沈屏桉年事已高,族中大事小事常托他自行處理,算得上半個吳興沈氏的當家人。

身為當家人,祖宗祠堂的祭祀事宜大都由他籌備。沈唐對這沈家歷代先祖的畫像可謂是熟得不能再熟。他方才遙遙看見沈孟虞身後跟着名少年,模樣似乎有點熟悉,只是還未到近前仔細打量,人卻跑了,此時只能把疑惑的視線投到沈孟虞身上。

旁邊已有會看眼色的下人主動幫着牽馬拿包袱,沈孟虞卸去一身負累,長身作揖,恭恭敬敬地與家中長輩見禮。

“小侄淹留金陵日久,三載未歸吳興。此番不告而還,若是叨擾,還望各位叔伯見諒。”

他此番因方祈身份一事回吳興,未及提前送信,此時哪怕面對親人,話裏多多少少仍帶上幾分歉意,腰杆幾近半折。

沈唐無奈地将這個太過謙卑守禮的侄兒扶起來,有意探問:“都是一家人,何必這般客氣。此番你突然回來,可是京中出了什麽大事?方才那一位……”

“京中并無什麽大事,只是侄兒有一事,唯有回吳興才能解惑,”沈孟虞從善如流地直起身,對上叔父探究的眼神,輕輕颔首,“方才那一位,乃是我幾個月前結識的一位小友,名喚方祈。想來叔父也應察覺,方小郎的容貌與我族中一人略有幾分相似,小侄此番回鄉,便是想請叔父幫忙,查明他的身份。”

“小侄懷疑,他或許是我沈家流落在外的血脈!”

“照你這麽說,他确實有可能是我沈家子弟。”

“十七年前,先帝駕崩,今上登基後重整朝綱,啓用親信,其中殺雞儆猴的一刀,就落在與我沈家關系密切的隴國公身上,誣他族中有人謀逆之心,全族流放。那時我沈氏一族為避風頭,除了你爹和幾位受太後倚重的臣子外,其他在外出仕的族人皆主動上表辭官,還歸吳興,不群不黨,以證清白。”

“那時也真是亂,光從金陵到吳興的路上,家中便有不少下人趁亂逃走,你三叔公的一名侍妾那時也不慎與家人失散,至今下落不明。至于其他族人,從幽州、從巴州、從南越各地還歸,天遙路遠的,興許也走丢了不少人。”

“當年老族長身體尚康建,事必躬親,我跟在他身後,也就是幫忙跑跑腿罷了。那時留在吳興的族人不多,都忙得不可開交,沒那閑功夫去管這些瑣事,還是一年後才着人對着族譜清點,重新将每家每戶的人口登記在冊,至于這其中是否有所遺落,我還需要些時日才能查清楚,你且莫急。”

“這樣吧,我先帶你去請示老族長,讓他允你先去宗祠把懷安侯的畫像拿出來,好生比對一番。”

“這幅畫像先前一直供在金陵,這十來年間,也只有我們嫡系一支會在年節時挂起來參拜,見過的人不多。”

“你既然想要等方小郎身份确認後再帶他認祖歸宗,那我會交代下去,讓見過懷安侯畫像之人在他面前保持沉默,不會輕易将此事傳出去的,這一點,你且放心。”

“若是真有人這般狠心,做出有辱門風的棄子之事,我沈氏一族定會将此人揪出來,追究到底,嚴懲不貸!”

“多謝叔父。”

沈氏宗祠位于橫山半山腰處,與沈家大宅尚有一段距離。秋來日短,夜露侵寒,此時不是年節,宗祠內寒鴉暫住,一片清冷,唯有放在前進廊下的一盞燈籠透着微光,昭示着此刻尚有人跡涉足,并未被人遺忘在人間。

沈孟虞站在中進的修德堂中,手裏捧着一匣剛從一壁藏本中取出的畫卷。他一邊思索着白日裏叔父沈唐講述的沈家舊事,一邊從袖裏掏出一片已上了年頭的鏽綠銅鑰,對準鎖眼插了進去。

适配的簧片與機關短兵相接,咔噠一聲,勝負立分。供桌上燃起的膏燭仿佛被這一聲巨響驚動,原本蹿直的火焰忽然瑟瑟發抖地搖擺了了幾下,明明滅滅間,将沈孟虞映在地上的影子也照得模糊起來。

沈孟虞打開畫匣,按照每卷畫軸上絲縧系着的玉牌找到懷安縣侯的那一副肖像。他從匣子底部取出那一卷畫軸,匣中玉牌碰撞,帶出一串叮咚脆響。

這聲音寂寞地回旋在堂中,又飄散向堂外,驚得幾只栖息在銀杏樹上的寒鴉恹恹睜眼,應和似的也發出幾聲嘶啞的哀鳴。

銀杏葉落得無聲無息,秘密解開得亦是無聲無息。

沈孟虞在看到畫中人的那一刻,只覺得胸中一窒,就連呼吸也慢下半分。

他定定注視着畫上少年被墨筆勾勒出的盈盈笑眼,緊接着湧上心頭的,是酸楚,是可憐,是不甘,是憤怒。這些情緒就好像無數埋藏在河水之下的碎石,平時從不顯山露水,然只要有波瀾起伏,人站在舟中無處攀援,只要摔倒,就會被碎石尖尖的棱角割得遍體鱗傷。

他們沈家的人曾經為大平付出過這麽多,為何如今還會落到這般難堪的下場?叔祖因後宮争鬥付出性命,父親因前朝黨争背負惡名,便是他如今身在帝京,少傅一名看似顯赫,又有誰知道賜下這名之人背後是何等險惡用心?

他想助沈家再起,想為父親正名,想讓自己一身所學能得盡用,這些都是他本應得到的。

他想争,他能争,他必須要争!

“叔祖,若方祈真是我沈氏族人,我能把他牽入局中嗎?”

一滴水落在畫卷的左上角,在泛黃的宣紙上印出一枚新章。畫中被迫停留在十五歲的少年不答,只是依舊睜着他那雙清澈靈動的眸子看着沈孟虞,雙唇微張,仿佛在做一個應允的承諾。

新印未染朱砂,終究消弭成一道淡淡的水痕,沈孟虞不知道自己盯着這幅畫看了多久,他只是眼睜睜地看着那道水痕出現又消失,最後融入原本的黯淡紙色,幹幹淨淨,不留一絲痕跡。

不着他求,盡由心造。沈孟虞将畫軸卷好放進匣中,閉上眼雙手合十,心中有了答案。

“多謝。”

“咔啦”一聲響,祠堂右壁的一扇窗突然被人從外推開。窗外的風還未及吹起沈孟虞衣角,方祈的聲音卻比那風還要快上一步,輕快地落進他耳中。

“你在謝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求大家不要從遺傳學的角度考究會不會有祖宗和後輩長相相似,這就是一個設定_(:з」∠)_

下一章就是蕉石夜話啦,講講古,發發糖,賣賣萌。左右橫跳,zqsg地喜歡在吳興的這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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