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瀾起吳興

“你方才與季大哥說了什麽?為何他看我時,總是一副吃壞肚子又拉不出來的痛苦表情?”

“沒什麽,只是讓他幫忙在江湖上散布消息,引盜聖前輩入京罷了。”

八月廿五,宜出行、祭祀、嫁娶,金陵城外的官道上,落木蕭蕭,兩匹駿馬踏着一地黃葉,自北向南并辔而行。

這是方祈第二次自己騎馬,他不是撥撥黑馬脖子上的鬃毛,就是揪揪馬尾巴上的那一撮白尖,屁股到處亂動,一刻也不安生。

沈孟虞頭戴幕籬,坐在方祈右手邊的白馬背上。此番他借着秋獵的時機,向東宮告假一月,此番出城,一來是為了還家祭祀先父,二來也是想帶方祈去吳興走一趟,好确認身份。

沈氏一族世居吳興,祖宗家廟也不會長腿自己跑,沈孟虞難得出城一趟,沿途觀花看水,聆風賞景,倒是一派安然。

只見方祈疑惑地眨眨眼,不解道:“啊,竟然季大哥認識江湖中人,那為何不直接找盜帥盜仙前輩幫忙?”

“……”沈孟虞默然,“我拒絕回答。”

“嘁,不說就不說。你騎個馬也慢慢騰騰的,明天到不到得了吳興啊?”

方祈興致沖沖地提問,換來沈孟虞閉口不言,他百無聊賴地放下試圖給黑馬掏耳朵的右手,握緊馬鞭:“算了,我不等你了,前方十裏長亭見!駕!”

方祈說完,手上鞭起,雙腿一夾馬腹,一溜煙跑出數丈,沈孟虞遙遙望去,只能看清他頭頂那一條随風起伏的馬尾,與身下的黑馬一道,消失在官道盡頭飛揚的塵土中。

這個上蹿下跳的小猴子。

沈孟虞有心追上方祈,然而自己租的這匹白馬不若方祈胯/下黑馬雄壯,馱他一人已是吃力,再無更多力氣可出。萬般無奈之下,他也只能慢吞吞地綴在後頭,假裝“悠然”徐行。

在他們身後,碧雲天高,夕光斜照,又是一年秋風起,黯鄉魂。

“這就是吳興嗎?”

方祈牽馬立在河邊,一臉驚嘆地打量着眼前曲折宛轉的水巷人家。

倚水而建的烏瓦白牆分列兩岸,艄公們哼着小曲,昂首挺胸地搖橹穿行其中,只有在偶遇小橋時才會低頭避讓。

橋上少女三三兩兩談笑經過,她們手中皆挎着衣籃石杵,似乎正打算去河邊浣衣。

一陣風來,吹落其中一名浣衣女簪在鬓間的紅藥,花朵打着旋兒落在船篷頂上,不多時,又飄進船中坐着的公子手裏,石橋上下,一雙鴛鴦新對眼,河道左右,十數人家舊相識。

方祈看着那少女即使羞紅了臉,也要趴在橋上與那船中拈花的公子互通姓名,笑語盈盈;他看着無數人家門庭大敞,沿着石階向下幾步,直接舀一瓢清清河水,燒飯烹茶,炊煙四起;他看着蓬蓬荻花萦漫江渚,被風一吹,曳地如雪,飄搖似夢……

他忍不住發自肺腑地贊嘆一聲:“吳興真美啊!”

“是很美。”

沈孟虞難得同意方祈一回。

他與一名艄公談好價格,付過銀錢,他牽着白馬由跳板登上小舟,回頭見方祈還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副流連忘返的模樣,無奈,也只得先将缰繩交由那艄公安置,撩起衣擺,重新上岸拉人。

他從方祈手裏搶過黑馬的缰繩,順手在少年頭頂敲了一記:“遲些有的你看,走了,不要耽擱時辰。”

“哦……好,”方祈任由缰繩被沈孟虞搶去,仍舊伸直了脖子四下張望,半天後才回過神來,“你等等我……”他兩步追到河邊,只是在面對跳板時突然有些猶豫,遲遲沒有落足。

沈孟虞已成功把兩匹馬送上船,他沒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方祈正垂頭地盯着那條足有三尺來寬的木板,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臉上,第一次出現遲疑的神色。

他心中約略有個答案,面上卻只裝作不知:“怎麽?想要我拉你?”

“嗯,你快拉我一把!”方祈拼命點頭,半身前弓,伸長了手臂想要來夠沈孟虞。

少年個頭不高,但因為瘦,反而顯得四肢修長。細長的倒影映在水中,波光粼粼間,仿佛一只撲棱棱的鹈鹕伸長了頸子覓食,就差沒在手裏抓上一尾還在活蹦亂跳的青魚,十成十的相似。

沈孟虞沒有動,他只是攤開雙手,示意方祈自己過來:“你閉上眼跑過來就是了,我接着你。”

“我要是掉下去怎麽辦?”方祈卻是躊躇。

沈孟虞指着艙中散落的漁網,故意取笑道:“那我也只能用這個撈你了。”

方祈見說不動沈孟虞拉他,也只得悶悶不樂地放下手,眼睛盯着水面,腳尖點在跳板上,試圖給自己打氣:“那我試一下……”

那邊艄公幫着系好兩匹馬,正準備去抽板子,回頭看到這一幕,也忍不住笑起來,“哈哈哈,這位小哥可是怕水?這可不行啊。我們吳興與別處沒什麽不同,唯有這水道河網尚能誇上幾句。你們要去沈家,也唯有乘我這舟子最快,否則可還要繞上好半天呢。”

“這樣啊……”方祈在沈孟虞和艄公的催促下無路可選,無處可退。他哭喪着一張臉,猶豫半天,最終只能按沈孟虞說的,深吸口氣,閉着眼睛向船上沖來。

他一邊跑一邊大喝道:“我來了!”

沈孟虞在跳板另一頭等他。

臨河風起,船板微晃,他定定站在原地,舒展雙臂,任一雙廣袖獵獵張揚,只為在這青濤碧水的中央,接住這個好不容易克服畏水之症、鼓起勇氣向他奔來的少年。

天知道在這個世上,勇氣到底有多重要。

跳板高高彈起,船身驀地一沉,沈孟虞頭戴的幕籬被方祈一爪子扒拉下來,露出下面那一張含着溫柔淺淡笑意的臉龐。

他沒有去管幕籬的事,只是低頭扶着方祈在艙中站穩,微笑着道:“我接住了。”

“嗯,這一次你總算沒騙我。”方祈長舒一口氣,小聲嘟囔一句,在沈孟虞的幫助下站好。

然而因為怕水,他打小沒怎麽坐過舟船,此刻站在左右搖晃的小舟中,他的頭還有些暈,只能緊緊抓着沈孟虞衣袖,戰戰兢兢地問道:“這船要坐多久啊?”

“兩刻功夫便到了。”沈孟虞雖只在吳興待過五載,但對故裏的一切尚還印象深刻。

他試着拉拉袖子,沒拉出來,想往外走幾步,又被膽小鬼方祈死命拖回來,定在原地,萬般無奈之下,也只能将上半身探出艙外,吩咐艄公啓程。

沈孟虞的容貌舉世無雙,見之難忘,那艄公剛将竹篙探進水裏,偏頭看到沈孟虞正臉,一眼認出他身份,差點手滑。

他慌慌張張地撈住竹篙,結結巴巴地問道:“您是……沈……沈少傅?”

被人一語叫破身份,沈孟虞也沒法繼續隐瞞下去,只得笑着點點頭,出言應是:“正是在下,勞煩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少傅同舟。那艄公撐渡苕溪二十餘載,還是第一次得與貴人同舟,心情激動之下,只恨自己未能生出八只手,一手一篙,轉眼将他們送到沈家。

可惜他只長了一雙手,多餘的喜悅也唯有用一張嘴抒發出來。

伴随着輕舟分水,一聲“沈少傅回來了!”的呼喝響徹苕溪,這消息越過蛛網密布的水道溝渠,迤逦向南,與北方來的秋風一道,在沈孟虞與方祈踏進沈家大門前,先一步傳到沈氏族中。

“大兄,我都三年沒見你了!你可算回來了!”

風吹荻花入橫岚,煙光凝,暮山紫,城南的橫山腳下,小舟剛在沈氏一族聚居的橫岚渡口停泊靠岸,沈孟虞就聽岸上傳來一聲咋咋呼呼的大喊,不用說,定然是他的幼妹沈姝。

“阿姝,”沈孟虞從船艙裏鑽出來,他沒有立刻上岸,而是立在船頭,溫柔地看着岸上張開雙臂,踮起腳簡直想撲上船來的俏麗少女,笑着搖頭,“你都是快及笄的人了,怎的還沒學會矜持?”

沈姝天性活潑伶俐,雖與長兄三載未見,表現卻一點也不見情怯。

“那這樣?”她偏頭想了想,突然斂起眼中笑意,只微微勾了勾唇,露出半截米芽似的瓠齒,拎起襦裙裙擺,屈膝福身,“姝與大兄暌違多日,心中甚念,今日偶聞兄衣錦來歸,喜不自勝,故掃淨家門,于橫岚渡執帚恭迎,唯望兄暫留數日,一解相思。”

“噗。”

那廂沈孟虞還未及點評沈姝這一番大家閨秀的矜持,在他身後,方祈抓着他的衣角從船艙裏鑽出來,卻是忍不住噴笑出聲。

方祈的笑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好能讓岸上的人聽個清楚,也看個清楚。

沈姝聞聲擡頭,疑惑地打量起兄長背後突然冒出的少年。她在看清楚方祈的容貌時亦是一驚,但卻沒有出聲,只是将視線轉向沈孟虞,想要從兄長臉上讀出答案。

沈孟虞讀懂了幼妹眼中的意思。他向沈姝搖搖頭,示意她先別開口,而後向方祈伸出一只手,拉着他小心翼翼地走過跳板,來到岸上。

少女會意,沒有多說什麽,只是上前幾步過來見禮。她的視線更多落在方祈身上,看看方祈的臉,又瞅瞅他身上穿的一身衣衫,目光最後定格在他拽着沈孟虞衣袖的手上,眼中閃爍着饒有興趣的光芒。

沈孟虞沒察覺出幼妹的眼光有什麽不同。他見沈姝盯着方祈打量,只當她是好奇,遂好心為二人介紹身份:“阿姝,這是方小郎,他是我的……”

他正猶豫着該怎麽向幼妹解釋方祈複雜的身份,冷不丁正主忽然出聲,再一次搶在他前頭發言,生生将他接下來的話盡數噎了回去。

“我是他的家人!”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寫到我最喜歡的游記部分,想瘋狂把各種江南水鄉安利給你們!

文中關于吳興的描寫即來源于古鎮南浔,我非常非常喜歡這座古鎮,一來人少,二來建築很美,念念不忘小蓮莊的滿池風荷,百間樓的逐水人家,只恨此身未能在江南常住,便也只能在筆端暢游。

橫岚渡之名來源于吳興八景之一的“橫山暮岚”,地名不做考究,只是滿足一點點喜歡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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