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六根未淨

禪房花木深幾許,曲徑通幽,幽處得客舍,舍臨山溪。

這山間春水,被溪邊煮茶的僧侶借來了二三瓢。

“這壽眉,除卻妙法真人,當世也只有你惠玄和尚煮得最可口。”

“師弟可說笑了。”和尚執壺,傾茶入器。

“別,我何時成了你的師弟?”謝陵坐于溪邊青石上,待那小沙彌遞來杯茶,擡手接過。

“你受教于師父,我是承師父衣缽的人,喚你一聲師弟,有錯?”

“無錯。”謝陵低首抿茶,袖袍叫山溪沾濕,一拂一攬間,山溪沾衣,“師父也說過,我這六根未淨,皈依不得。何況……”

惠玄随他低首呷茶,聽他話語轉折,挑眉接話:“何況什麽?”

“何況,你這廟,怕是不好容我這人?”謝陵笑來別有深意,惠玄驚之。

“你,記起了?”

“不曾,只是有些斷續記憶。不過,看你院裏沙彌怕我的模樣,想來我不是什麽好人?”

“不好也罷,你莫同我說佛偈了,我看得開。”茶碗被謝陵随手擲于溪澗,入了水的瓷,沉入了清流底沙上。

“說來當初師父不是說我與你都是塵緣未斷的人,怎的又許你做了這寺廟住持?”

“念斷了,當皈依了。”

“你有何念,我竟不知?”謝陵本是看着那清溪走石,兩尾小魚伴着浮荇,卻突然間擡了眸子,起了興致,“還是你原先故意瞞了我?”

惠玄聽他話來,放下了茶盞,好笑回道:“你我打小便生活在一起,我有何可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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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是……我忘了。唉。”

原先謝陵不覺忘了事來有什麽不便,除了聊天時有那麽幾年對不上以外。這也是他不願意下山來寺裏的原因,不同故人接觸,他還可做掩耳盜鈴的人兒,裝作自己與舊時無異。一旦聊上一兩句,事情便不如他所想了。他的眉眼耷拉了下去,失去了敘舊的興致,又拍去了掌中細沙礫,起身理了衣袍,欲離。

路經惠玄,輕拍其肩,補言:“那畫你看着送吧,桃花枝若能替我換上三壇酒,便最好了。若換不上,就作罷。這地兒我待了三日了,當回了。”

惠玄不以為意地繼續接着之前的話題道:“她走了,我的念就斷了。”

“她?妙法真人?”

惠玄低首抿着茶,如不是他攢着菩提珠串的手緊了緊,或許沒人知道他心下起了微瀾。

“不知何時,有人道清虛觀有謝相留下的寶藏,那些賊兒動了心思。妙法待客素來簡單,喜則留,不喜則逐,叫旁人騙了也不知道。”

“我的東西?”

“正是。那歹人不安好心,妙法欲逐了去,反叫那歹人囚了起來。”惠玄心裏的波瀾驚擾開來,握着佛珠的手也越發用力了,“妙法不肯言你留下了何物,為那歹人鞭笞于她。”

謝陵雙眉緊蹙,美人何辜,懷璧其罪:“後來如何?”

“後來清虛觀內的小婢遞了消息出來。”惠玄合上了眼眸,聲音卻戛然而止,過了片刻,他才道,“我等佛門子弟不好冒犯……也不知她,究竟如何。”

謝陵見他停頓後,道的盡是官話,便猜那個中內情非是如他這般輕描淡寫的樣子。只是斯人已逝,多說無益。他順着話,詢道:“那歹人呢?”

“你着人抓了他來,告于衆人說是将他做成了人彘,藏于清虛觀中。後有歹人貪圖你那寶藏,想來也該怕了。”惠玄攤開手,将珠串拎起,置于桌案,又将掌中碎了的兩顆菩提佛珠斂于一方繡帕裏,揣入懷中。

“原來我如此狠心,也難怪那些人道我謝佞。”

“你呀,要真有如此狠的心,倒還好了。”

謝陵笑對他這句嘆詞,在惠玄肩頭複拍兩下,道:“你怎知我不沒有如此狠的心?”

惠玄笑而搖首,謝陵見狀,學師父模樣,雙手合十,對言:“罪過,罪過。”

“對了你那留于清虛觀的東西何時拿回去?”

謝陵回身,詫異道:“是何物啊?”

“我怎知曉?”

“怎的原來未聽你提起?”

惠玄驀然想起了大殿上莫名出現的紗幔,那紗幔是清虛觀的,邊角上繪了墨山,妙法舊時消遣時光,就愛潑墨染那紗幔,遂他一眼能識得這紗幔。

紗幔之後,是莫名出現在屋內桌案上的佛經,攤開的那頁書上是朱筆勾勒的“五蘊皆空”。惠玄拿着書頁的手不住地顫抖,他下意識地将伴手的那串菩提佛珠掩于袖下。

一開始惠玄還可以認為這紗幔是巧合,畢竟妙法故去多年,如非是那些常年跟在他身邊的沙彌,恐怕并不知曉這昭行寺旁的廢觀裏還住過一位真人。

而這般若心經,就像插在了他心頭的一根刺,他的五蘊,并未皆空,縱使修行了這幾年,他依舊還是那個提起妙法,會憤恨的人。

當初他是在這段紅塵裏膽怯退卻的人,如今自然要在這段因果裏兀自煎熬,無人可渡他,他也渡不過。

惠玄方欲開口,将這幾日的巧合講予謝陵聽,就見守院沙彌入院來,步履匆匆,附耳來,說了小話。

謝陵見惠玄眉間生了急色,似有寺內瑣事需處理,遂回到他方才所坐那塊青石邊蹲着。

惠玄知他此番動作,便是讓他安心處理寺內事務,起身道:“個中緣由,待我晚些時候再同你道明。”

話畢,惠玄便往那寺外迎人去。

寺後山溪旁,一人調茶。寺外山門前,兩人負手立。

“從山叔叔,我們在這裏做什麽?”

“等人。”

“從山叔叔,你替我改姓,我爹知道嗎?”

“是他所求。”

“他,竟會求你?”陸岐稱他為叔,自将他作叔對待,打趣一句後,才記起禮數,遂噤聲低頭,也不奢望能聽到趙祚的回答。

“嗯。”他求我之事尚多,只你這毛頭小兒,不需要知道。趙祚将後話咽下,見寺裏有人從人群中,疾步往他這處來。

“惠玄師兄。”趙祚雙手合十,做佛家禮。

“陛……”惠玄見來人着一席白衣,除一身凜然肅氣外,與多年前來和他師弟論道的人無異。這聲稱喚也與當初無異。只他待眼前這人仍有一股子氣,即便改了口,語氣裏也帶着些冷漠:“從山施主。”

“住持。”陸岐學趙祚模樣,合十雙手,微低首示禮。

“這位是?”

“陸岐,謝無陵之子。”陸岐搶言答道。如是在重闕中,他或許還會斟酌一二,既是此處,他自大方承認。

就像他幼時一般,無論是何困難,只需提着這身份,便不是困難了。

只這句話,他有許久未說了。

上次說起,還是學了李家小子,欺行霸市的模樣,被爹瞧見。那是他第一次瞧見爹同他生氣,讓他抄書,抄到夜深,一邊見着周公,一邊奮筆疾書。後來還是爹将他抱回床上的,爹的氣息,他記得。

那之後,他就不再說這話了,他怕爹生氣。他見爹的時候,他爹總是在莳花弄草,淪茗煮酒的閑适模樣,他總覺得橫眉冷對這詞兒是挨不着他爹身上的,更別提那些人批的“佞”字了。況他幼時頑劣,爹也多是輕言說教。大了偷酒,爹也睜只眼閉只眼,只叮囑他少吃些,莫叫旁人笑話了。

他爹謝無陵,本就是一流人物。

惠玄聽他提及謝無陵時,一時訝然。半晌才反應過來:“原是師弟之子。”

謝陵無心入這世間,他自然遵從他的意願,惠玄作了一臉悲沉模樣,同陸岐颔首:“可憐的孩兒。善哉——”

複又側首,目光流向趙祚處:“從山施主,可為江南二子的畫作所來?”

“從山今日未攜花枝,不知從山可有緣分?”

“無妨,施主請。”惠玄側身讓步,領二人往寺後一書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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