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松溪壽眉

繞禪房,取小徑,經寺後客舍院外,山溪烹壽眉,茶香蔓延開來。旁人不識,陸岐卻識得。

謝無陵最愛之物——松溪壽眉。

平素便飲着,若是他某日無案牍之事,便會擺一小爐,執一茶匙,烹一壺來分嘗。

陸岐停步院門前,眉間染了喜色:“可是有人在烹壽眉?”

“不過是過路文士,附庸風雅,施主還是跟上領路沙彌吧。”惠玄見陸岐往院裏張望,遂退步擋身于門前,伸手合上了院門,催促道。

陸岐只得跟上衆人步伐,往書閣。

但他仍是年少,好奇心耐不住,尋了個機會,溜了出來,尋到這一方客舍院門,茶香比方才散了許多。

他推開院門,步入院中,環顧四周,格局與其他客舍無異,只山溪青石上坐着一人,這人身前擺了一方棋盤,他捏子于手,久未落定。似是被啓門的“吱呀”聲所擾,那人将子歸于棋舀,才緩緩道:“你事情處理完了?”

陸岐拱手,本想作揖,以致歉,聽這聲音,躬身的手微頓。不過須臾,他強自鎮定,複作揖道:“是陸岐擾了山人。”

“無妨。”棋盤前那人起身,朝那烹茶處去,分了半杯茶,遞予陸岐,“有些涼了,湊合喝吧。”

誰知陸岐卻未接過他遞來的茶,他方挑眉,便見陸岐屈膝伏身道:“父親。”

這一舉倒惹得謝陵眉鎖成深川,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他知曉自己忘了東西,卻不知曉,這東西裏還包含一個兒子。

謝陵将杯中涼茶飲盡,回身将茶杯放于桌案上,背身于陸岐,才道:“你先起來,至于父親二字,許是你瞧錯了。”

陸岐聽其言起身,如舊時,順其言語道:“許是陸岐認錯了人,不知陸岐可否再問山人讨杯茶?”

聞言謝陵倒緩了口氣,複分了半杯茶予他,陸岐接過,默然飲下,兩廂無話。

倒是陸岐先破了這寂靜:“家父也愛這壽眉,愛極了,山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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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謝陵見着少年提及他爹時,眸光熠熠然,想來當是他極崇拜的人物了,如非是他認錯,他說的便當是自己了。

說來這般,謝陵倒對之前的自己産生了興趣。

謝陵燃了小爐火,起身問山溪讨了一瓢水,摻入白葉,替這少年烹一杯新茶。他不知為何,只是想如此做,又做得甚為熟練。

陸岐看着謝陵提鑷調匙,待沸水走珠,又濾滓拂葉,分得半盞遞至面前,不禁濕了眼眶。

他覺得自己比從山叔叔總是差點,大概就是他不能做到何時都面不改色。他攬袖拭淚,解釋道:“讓山人見笑了,幼時家父也是這般煮茶予我。”

“他,必然待你極好。”謝陵替自己摻了半盞,呷來一口,繼續道,“不像我,幼時便是孤兒。”

“是啊,但在我眼裏,家父待誰都極好,只是都旁人碎語他。他們不知他。”

“你知他?”謝陵笑着搭了一句,陸岐卻沉思了半晌。

“我,不知他。但我知家父不當是世人所言模樣。”

謝陵聽他這句話,眉微展,複起身到陸岐身側,替他添盞。

“那他當是什麽模樣?”

陸岐看着眼前人,這歲月似未在他容貌上留下任何痕跡,風節貫骨,清俊逸然。

他舉杯做了恭敬模樣,低聲應道:“當是山人如今的模樣吧。”

他這番話倒惹得謝陵無奈笑來,想嗔一句,又覺此舉不當,将到嘴的話咽了下去。陸岐看着眼前人的笑顏,他想或許,那一箋“昭行”,當作此解;如此光景,如能再多些時日就好了。

然而事與願違。

惠玄歸來時,正看着謝陵替他兒子添茶,心下一緊。怔愣不過須臾,他回神便吩咐道:“今夜膳後,惠玄在寺門前候謝施主。”

“有勞大師了。”謝陵應聲,颔首致謝。

今夜風大,月挂于空,卻不太明亮。

膳後謝陵取了外褙,喚了小僮掌燈往寺門,卻見候在寺門前的不是惠玄和尚,而是素來跟在他身旁,替他理事的小僧。

謝陵上前,全了禮數,詢道:“小師父,惠玄和尚呢?”

“方才有人在門前留了信,師父拆開來看是一張五色箋,師父讓我在此處等您來了,告知您而他先行了一步。”

“五色箋上可寫了什麽?”

“山門兩開,入夜歌來。”

謝陵蹙了眉,五色箋本是真人之物,本該是約以情愛的紙箋,再故人去後多年,突然被人送來,總讓人覺得別有深意。

“你師父可還有別的交代?”

“師父說今夜月色不好,山中要不太平了。”

謝陵依言擡首看了天,悠悠道:“今晚月色确實不好,遵照你師父言語吧。如明日我二人未歸,你只管照常引僧誦經。”

複而又側身向小僮交代道:“如我三日未歸,你便去竹屋後,将那遞信的鴿放了,待祁先生收到了,自會來替我收個屍體。”

話畢便撇下了二人,連燈也未掌,就着月光,下往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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