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舊曲舊人

東風搖鈴,滿庭無言。

陸岐本是扶着謝陵走往歸竹屋的路,後來許是謝陵膝下實在失力,歸竹屋內室的那幾步路,是陸岐将他馱回來的。

他整個人依靠着陸岐,就像陸岐幼時依賴着他一樣。

陸岐将謝陵帶到了竹屋內的書案前,謝陵将琴放下,擡眸對着他,唇色仍有些泛白,如是以前,冬時舊疾複發,他便取那豔色紅脂一蓋,倒也看不出來,現在的謝陵沒有了那份心思,也不知這泛白唇色看在陸岐眼裏,是有點駭人的。

“來,坐”他拍了拍身邊的座兒,語重心長道,“既是……那人留給你的,你便留着。但不要說出去了,你父親總有他這樣做的道理。”

陸岐依言坐了下來,滿面的擔憂色和難過都藏不住,重闕裏,只有他最藏不住情緒。他的憂色與展不開來的眉頭,全被謝陵看在眼裏。

陸岐頓了半晌才道:“羨之也不能說?”

謝陵皺了眉頭,偏首似在回憶着,但他好像不太記得羨之是誰,只是聽來熟悉罷了。

“羨之是……從山叔叔的兒子,待我極好。”

“知道多了,不是好事。”他又擡手,故作輕松般虛點了點陸岐的額心,“這會兒子随珠該歸了,替随珠在院外煮一壺茶可好?”

陸岐被他突然的動作和态度驚了,謝陵未問随珠去了哪裏,如今卻了然于心的模樣,陸歧怎麽看都覺得他是謝無陵,又怎麽看都覺得他不再像謝無陵了。

陸岐恍恍惚惚地點了點頭,起身去了院外,徒留了謝陵在這竹屋裏。

他雙手扶着腿,緩緩地将腿伸展開,這膝下的疾是如何來的,他現在也不記得,只是每年冬來,祁知生那江湖郎中都會來替他養着,這才湊合着安穩過一季。

今日這般鑽心好像有許久不曾經歷過了,卻又好像習慣了很久這種疼。就好像這把桐木琴的兩根琴弦,明明知道是送予那惦念着的人了,現在看着,心裏卻還是空落落的。

謝陵的目光回到了琴弦上,他擡手撫上那兩根弦,說來還是後來在京城托沈家的一位友人替他續上的,還特意做舊了,細瞧來是有分別的。

他起指撥了那東風桃花曲,那本當是在春日宴上奏的一首曲,時隔這麽些年了,他不知為何又彈了起來,似是冥冥之中,有了定數;似是…為了迎接那個推開了院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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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趙祚才下了召陸岐回行宮,明日歸京的令,便見了那信陵主,父子二人閉門相談,宦官侍婢皆不敢靠近平山殿,怕受了殿上怒火牽扯,一命嗚呼。

不過半炷香後,帝祚眉目陰沉地和那身後眼眶微紅着跟來的信陵主一道下山,言說是去昭行寺接陸岐。

行宮宦官侍婢們面面相觑,都碎語猜測是那信陵主又與陛下在陸岐小王爺的事上起了争執。畢竟原來在重闕,他們父子便總因陸歧小王爺的太傅人選,宴席位置等瑣事而争執。而發生在平山殿內的這段事,卻沒有一個人知道,暫居于行宮偏閣的梁相手下也并未探到什麽實際消息。

趙祚領着羨之,送随珠回到竹屋,他推開了院籬,看着陸岐獨自在院中煮茶,卻不見那人人影,他心下慌了。

他兩三步近到陸岐身前,正想問他,他父親呢,便聽見竹屋裏的琴聲,悠悠然,一如初見時那般,動人。那也是這樣一個桃夭初綻的季節,也是這一首曲子,也還是未及束冠年紀的少年郎。。

他想循聲去探他的少年郎,他擡手拍了拍陸岐的背,讓身後的羨之帶那兩人往昭行寺。而他則随手端了陸岐煮好的那盞茶,疾步去了竹屋門前,卻又在門前躊躇了許久。

他,也怯了。

謝陵的心思本不在琴上,他聽到了腳步聲,便在等着那人進來。恍惚裏将手下的音撥錯了。

這一錯音,聽入了趙祚耳裏,他不禁勾了嘴角。這當是謝無陵當年極喜歡的笑,千般萬般求着,也沒求到的笑。

謝陵聲來琅琅:“來人,聽琴?”

趙祚聞着舊聲,心下起了漣漪,他邁步入了那竹屋,當着謝陵的面,低首抿了那一盞茶,将那茶盞遞還給了當年遞茶給他的人。舊境重來,青山未老,道:“是品茗。”

謝陵看着那人,仍是玄袍玉冠,仍是鳳首龍姿,卻又比當年盛氣淩人。連當初的令人流連的雙眸,也變得淩厲了幾分。是變了,無論他自己,還是趙祚,但有些東西,卻仍盤桓在心底,一層未變。

那個曾經被他惦念了無數個日夜的名字——“趙祚”,今時卻連名字帶人都出現在了他眼前,他心下一時千山萬水,欲言又止。

待了半晌,他才将那茶盞接來,卻轉手置于一旁案上,故作冷言,似在掩飾着心下藏的那份悸動,道:“這處非昭行,賢雅者皆無。”

趙祚低首,沉默良久,将袖下随身帶着的那木盒取出,置于謝陵眼前,道:“有肯折弦者。”

趙祚的目光一直徘徊在那木盒和謝陵之間,他知道這兩物在他心間孰輕孰重,他是上位者,他比誰都更精于算計。只是于這人面前,他的算計都成了空。

謝陵只需一眼或一句,便可以破了他趙從山的所有計,就如現在。

“今日謝陵,不欲折弦,是陛下錯眼了。”

“平之……”趙祚擡首,他眼中盡是錯愕,他這五年思過念過,卻不曾想今日是這模樣。

“陛下早日歸行宮吧。”謝陵低了眸,連對視都不敢,“從山者,已無陵了。陛下也放草民一個心安處?”

趙祚聽着眼前這人冷冷說着的話,那話音落了,兩廂沉默,就和五年前在大殿下跟他求一杯鸩毒的謝佞一模一樣。當然結果也都一樣的,是趙祚妥協了。

但唯一不同的是,今日的趙祚。他起了身,帝王的威嚴氣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正色道:“那不知這奏琴者,可否送寡人一程?”

趙祚負手立,謝陵将他掩在袖下有些微顫的手納入眼底,到嘴的“草民膝下有疾,不當走動”生生變作了“理應如此,草民之幸”。

謝陵眉頭皺深了去,看在趙祚眼裏,卻似淩遲在他身上。他忍住了上去相扶的心思,他知道眼前人,不需要他遞上去的手,他知謝無陵,比知自己還多。但羨之今早所述的事,又一瞬間,讓他覺得他不夠認識眼前人。

謝陵撐着身後的草墊,起了身,眸光多瞥了眼琴案的案幾腳,卻還未邁出步子,便被置琴的案幾絆了腳,趙祚餘光自然觑見了他将摔下去的模樣,也将他眼中的光,一并看進了眼底,卻不置多語,只是連忙一步上前,将人攬入懷中。

四目相對,謝陵忘了反應,他心下的千山萬水,在這一刻山崩地裂了去。他心裏有他的計較,他不敢對上趙祚的眸子,他知道那眸子裏納了辰星,他會泥足深陷,會潰不成軍。他想求一世安穩,卻也想求一世情長。

不管是他,還是謝無陵,都不知道究竟是從何時起,趙祚這雙眸裏,再不是那上位者的虛情,而變作一味深情,誘人沉淪。

他的眼裏倒映着趙祚,越來越近的兩人,在彼此的目光裏,求得了彼此。

良久,是趙祚急了,他低首覆唇于謝陵薄唇上,旁人說薄唇寡情,他信。但他卻仍然放不得,原來是謝無陵站在他身旁,卻在最後給了他河山萬裏,和孤獨半世;現在的他,想要站在這個叫謝陵的人身旁,領着他共賞這海晏河清景。

謝陵不自禁仰首,擡手環過趙祚的脖頸,原來的謝無陵不是矯情的主,如今的謝陵亦然。史官批這謝佞生性放誕,如今他覺得這話說得甚得他心。

既然都不肯放,那便抵死纏着。

他合了眸,迎上趙祚的唇,他嗅到了幾分茶香,他啓了唇,放趙祚的舌探來。屏息間,允他輕啄唇瓣,趙祚若即若離又小心翼翼的啄吻着,謝陵睜了眸,那雙桃花眸裏笑意正濃,似有千華齊齊綻放來,讓趙祚失了魂。謝陵環過趙祚脖頸的手上使了力,扣住其後頸,複遞了唇邀請他,也合了他的節奏,縱他攻池掠地,又同他舌糾纏着,難舍難分。

趙祚攬他腰間的臂收緊了些,與他耳語道:“何苦?”也不知是在問誰,但趙祚眉間的喜色卻未少反添了幾分。他是從山,确是從了謝陵這青山。他小心翼翼地将這青山鎖入懷中,默默求着十年二十年…當與這青山同老。

而謝陵埋于他頸間,赧顏不置詞,遂未瞧見,他眉間的喜色,也未窺得他心下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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