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竹屋風月
幽篁翠色‘欲滴,竹屋內風月情濃。
謝陵被趙祚打橫抱起,方才環過趙祚脖頸的雙臂,不自覺地收了收。趙祚緩步帶他入了內室,在他耳邊輕聲道:“你……膝下……”
趙祚欲言又止,眸色深沉了幾分,今日晨時趙羨之在行宮的一席話,雖沒聽得那般明白,多少還是能知道他的意思,就是眼前人膝下的疾,和自己脫不了幹系。
但趙祚的這番帶着愧意與好奇的停頓,聽在謝陵耳裏,他還當是趙祚顧及他的面子,未将話說在明處,也就只應了一聲,默認了他的橫抱舉動,擡眸從下往上打量去,他将趙祚眸裏的深情,趙祚眉間的愁意都不動聲色納入眼底。
謝陵窩在趙祚的懷裏,他的記憶裏是有這一幕的,就是記不真切了,但感覺總不會騙人,從與趙祚唇齒相依開始之前,從惠玄阖眼的那刻,他便再不是那個只想獨善其身,求一個安穩的謝陵了。
即便是他想,也總有人不想他安穩,這一點他比旁人看得清明。昭行幾年安穩,惠玄更不是會惹是生非結仇怨的,況惠玄身上唯一背負的那具因他氣極亂劍收了命的歹人,最後在世人眼裏,也變作了謝無陵的債。
那黑衣人來昭行要了惠玄的命,想來便是為了惠玄替妙法守得這個秘密。若真的只是貪圖這昭行謝佞存的寶藏還好,若是存了別的心思,那昭行應當只是這人的開始。
至于趙祚,謝陵不知道該把他歸作什麽,他啊,對謝陵來說,就像昭行山頭的煙岚,在心頭萦繞着,念念不忘着。
從前如是,而今,如是?
而今……謝陵知道自己更多是需要他,那個站在權力巅峰的他,只是再不是原來那般簡單的需要。
趙祚與謝無陵當初是識在昭行,知在昭行的。今日謝無陵請趙祚一盞茶,明日趙祚偷塞給謝無陵一壇陳釀。
那時仲春,山風啊,山花啊,那些個雅賢物什,都只圍着他二人。他們就在客舍院裏,鋪一張席,往席上坐,就着山月,飲一杯酒,月華滿杯,倒不醉人,對酌至夜,論一個清平世道。
那時的謝無陵雖還是個少年,但到底跟着天南地北的士族走了許多地方,見了許多風光,對于這世道的認知,當然不局限于儒子酸士的言論;況且又聽師父提及過許多舊時見聞,像那江南的水災,西北的修羅戰場……當然和尚的眼裏,更多是對世人的悲憫,所以謝無陵從他師父聽來的,更多的還是些未入過王孫眼的疾苦。
憑着這些個經歷,讓謝無陵在趙祚那處,或者說是在将來的幾個王孫眼裏,成了新奇。畢竟王孫的眼裏,只有扶風城裏的盛景。
至于他對那廟堂和重闕人心的體會,雖比不得那些個自那重闕長大的王孫,但他是吃着百家飯長大的,察言觀色和揣測心思這方面還是一等一的。連着天南地北結識的友人,都比趙祚想象裏的多。
不說他在那燈火不休的揚州,結識的一二會在秋來給他寄春酒的藝伎姐兒,便說西北黃沙下,還有一虬髯大叔給他留了一窖子美酒。不過這些,趙祚也是在謝無陵成了他麾下一席時,才慢慢見識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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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祚是受宮裏太傅儒學法理長大的,母妃心善,在重闕裏自然是活不長久的,早早地撒手去了,趙祚也因此較其他同齡皇子要曉事理些,在重闕裏和有幾個兄弟姊妹還是玩得挺開的。
而他,同長樂公主趙元裹不知為何,從小就要親近幾分,許是因為幼時救了趙元裹的命吧,波詭雲谲的重闕裏,靠一個人安身立命,本當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這重闕裏,他一個孤苦王子,能安然成長到出宮建府,也多是受趙元裹的母妃珍妃照顧的結果。
說起出宮建府,他大概是衆皇子裏,唯一一個未及弱冠,未曾入仕,未得封食邑,出宮建府的人了。雖然這個王府,還是珍妃拿着生辰恩典替他求的一個。至于珍妃打的什麽主意,大家都心照不宣。
趙祚未及冠,便被賜了府邸的事,一時在扶風城引起了軒然大波,他身後是沒有母族的,旁人只當是他會成那出頭鳥,将來就算被折了翼也是無傷大雅的。
但那大皇子趙修卻不這麽想。
趙修是皇後所出,已及冠許久,也比不得趙祚這般風光,心裏自然是憋了股氣的。但皇帝總有皇帝的考量,許是作為安撫,大皇子趙修在趙祚出宮建府後不久,便被封了國公,賜了封號“雍”和宮外府邸一座。
大家都知道“雍”是最靠近扶風的國封,相比起趙祚一個只有府邸的皇子來說,雍國公,确實更榮耀。皇帝這一舉,也确實安撫了扶風外戚一族。
趙祚原先并不在意這等殊榮,這些個東西,于他來,是好還是不好,他說了是不作數的。就像幼時他以為好的字畫,看在元裹眼裏,不過是一灘廢紙,而帝賜了他一盤果子,他覺着不好吃,偏大家都覺得是好的。所以待他長大了些,但凡旁人給了,他就受着,有總比沒有好。
畢竟他在人前,就得是這副模樣。
所以在珍妃待他及冠時,替他做了主,娶了梁家的庶出丫頭做正房,生了羨之,他也是這副佯裝安然的模樣。
旁人道他不争不搶,閑散皇子,卻無人知他,心下的那幅江山圖,早已畫好,就是時候未到,便在心下積了幾層灰了。
他在等,等一陣能将這塵埃吹開的東風,卷他入青雲。
而他确是在二十二歲這一年,遇着了謝無陵,找到了一陣東風,能将他佯裝的泰然吹得分崩瓦解。
他心裏那幅江山圖的灰,終于是被昭行的山風吹開了。
他的心思,被謝無陵,猜透了。
山花開滿了寺廟的牆頭,客舍裏的謝無陵候在了那歇亭裏。趙祚如期而至,但那歇亭裏,只見得一人。
他邁步上去,學文人禮,拱手作揖對那未挽發的少年道:“郎君,引見的人呢?”
“王孫要見何人?”謝無陵将肩頭的桃花瓣撚起,随手置于桌案上,挑了他那桃花眸,看向來人。
“昨日見雅者,今日不是,當見賢者?”
“不急,草民還有一事不解,望王孫替草民解惑”
“你說。”
“昭行雅賢者甚多,不知是何人入了王孫眼?”
“謝平之。”趙祚仰首自帶了幾分王孫傲氣,念一人名。
他曾聽聞太學裏一年輕太傅提過一人作畫寫賦,堪作當世之才,但那人低調得很,只在每年的鵝池之宴,寒士聚會時才能得見。
他倒是出于好奇,窺看過那太傅手上的畫作,不過是一人煙稀少處的袅袅炊煙景,是最為平常的,但那平常景,也是趙祚最奢望的。
後來他也在太傅手上瞧了他別的畫,見那些畫時,趙祚便覺這人,是這世間,心思最像他的。
他再三煩擾那太傅,也只從那太傅口中問得那是昭行的賢人,叫謝平之。
遂趁了春時出游離京的藉口,來這賢山,尋這人。
“在下謝無陵,字平之。”
謝無陵聽了趙祚的答話,心下悄悄松了口氣,他壓下了心頭的歡愉,狀似無心地道了這句,複低首将袖下趙祚的那塊環珮拿了出來,遞予眼前人。
這下卻是趙祚怔愣了。他心下久久不複平靜,他以為那人當是同太學的太傅們一般,留一長須,空一副風骨,卻不想,便是眼前未束發冠的少年。
“信也好,不信也罷。畢竟這世間只得一個謝平之。”謝無陵見趙祚回過神來,皺去的眉頭裏滿是疑惑的模樣,遂答了話。
他本是灑脫慣了的人,旁人道他“勝人間諸客”,他也從未反駁過,畢竟是年少,又走南行北,少不得要沾惹幾分猖狂氣的。
也正是他這猖狂意氣,才成就了他的放誕性子,也才成他謝無陵,才讓趙祚青眼相睐,深陷不已。
趙祚将謝陵輕放到了床榻上,他俯身貼上謝陵的唇,輾轉流連其間。他順勢欺身上了榻,将謝陵壓在了身下,他的舌在謝陵的嘴裏撩撥着,吮着他懷念已久的氣息。
良久,趙祚才微微仰首,端詳着眼前人,那本有些蒼白的唇,幾番折騰下來,都變得有些殷紅,眼前人的桃花眸微觑,和當初謝府榻上塗了豔色脂的媚人兒無異。
趙祚像失了神,仿佛回到了扶風,回到了那時杏花樹下的那人身邊。他埋首于謝陵的頸間,舐着他的脖頸,舌尖玩味地點了點他的喉結,謝陵下意識地仰了仰頭,咽了口唾沫,那喉結微動了動,看得趙祚不自覺地低頭輕啄了那喉結一下,複又将那喉結含于口中,謝無陵怕的,敏感的地方,他都記得。
他眼裏頓生了狡黠的笑意,他感受到了謝陵的呼吸變得粗重,他放開了謝陵的喉結,轉而于他頸間吮了一口,謝陵怕他不知輕重,會在脖頸留了痕跡,遂推了推他肩頭,不過這力道聊勝于無。
趙祚并未理會,一路向下舐着,唇卻在謝陵鎖骨旁的那道老疤上停了下來,連眼裏的笑都漸漸彌散了去,今早那快馬加鞭傳話的人的聲音還猶言在耳。趙祚的眼裏瞬間清明了幾分,動作一頓。
他知道,現在的他,還是趙祚。
謝陵自然感受到了他的動作微頓,他擡手環過身上的人,眸裏的光依然耀眼。他的手在趙祚的背上輕拍,他以為趙祚是在意鎖骨這道疤,說實在的,他不記得這道疤是如何來的,但似乎是和身上的人有些牽連。
可能自己應該早點想起來這些事情,這樣才能更快的找出那個害了惠玄命的黑衣人,不然他如何在将來去了黃泉後,對妙法真人有所交代?
趙祚埋首在他那頸間,未再出聲,一下子整個竹屋都安靜了下來。謝陵倒覺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現有的記憶裏,并沒有和趙祚同床共枕過,卻在剛才對趙祚的那份感覺異常熟悉。
趙祚突然從他身上下來,翻到了他身旁,并肩躺着,深吸了幾口氣,才道:“惠玄師兄,走了?”
“走了。”謝陵側首,堪堪看着身邊人,戲谑道,“您呢?不是要讓草民送您一程”
“明日啓程。”趙祚一邊說着,一邊伸手握住了謝陵的手,像是怕他會就此跑走一般,握得緊緊的。但事實不是應該趙祚自己成了先離開的人?
“嗯。”謝陵眸光暗了暗,未在出聲。
“雍國公府走水了,寡人得回京。“趙祚見謝陵這般平靜,也就下意識地解釋了,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麽,遂補了一句,“你的那身戲袍怕是也沒了。”又兀自道,“待寡人回京了,遣人去雍國公府上替你找找。”
趙祚本是知道謝陵失憶的事,但今日進竹屋到現在,看謝陵泰然自若的模樣,他便以為謝陵許是記起來了,也就沒注意到謝陵微蹙着的眉。
今早他便收到了他那皇弟趙世的口信,說是前日雍國公府走水了,雍國公殁了,趙世是個不管事的主,卻捎來口信,确實令人納悶,不想那帶口信的人,帶來的後話更為驚人。
只是趙祚不想說與謝陵聽。
那個雍國公,便是他和謝無陵後來那些年裏絕口不提的人。是那個人,給了謝無陵不堪,也是那個人,讓趙祚第一次想把這個叫謝無陵養在屋裏,就這麽藏着。不過這個念頭在當時只有一瞬。
趙祚登基時,便想着總有一日,得叫人除了他,如今他這兄長真去了,他……還真想仰天大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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