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伐檀講經
遲日江山麗,謝無陵坐在伐檀客舍的山溪旁。
近夏時候,饒是有山溪潺潺,綠樹成蔭,也總還是有些夏來的溽暑熱襲人。
他着來一席若草色衫,和着這夏日,一慣愛着的藍绶,也換做了素淨些的绶帶。
懶卧于溪邊,連調茶的想法也沒。春困夏乏,這些個詞兒,許是永遠不該用在他身上的。只這一年,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日頭漫長,有些百無聊賴。
那些個藝伎娘子說的如隔三秋,到如今他才算有所體味。
透過枝桠的斑駁光影打進溪水裏,也打在他身上。他支肘撐首,合眸假寐,不知從哪裏找來的一片蕉葉,被他握在手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扇着。
雍國公趙修來時,這一幕正入他眼底,他眸色都深了幾分去。
他是由沙彌領着來這院裏聽經,本以為會是王朔煮茶候着他,卻沒想到是昨天才見過的那個小子。
“師兄,人來了。”沙彌對着那山溪邊小憩着的人道。
“嗯。”謝無陵慵懶地應聲。他方才想了許多,想他前幾年都是如何在昭行打發時間的,無非是與師兄對弈,與妙法真人學琴,與師父學文做賦。
可如今這些事情想來,卻又覺諸多無趣。都不如桃樹下與那人對飲來的淋漓。
“你先去忙其他的吧,辛苦了。”謝無陵睜了眸,卻未多瞥來人一眼,只将手上輕搖的蕉葉放在了溪邊的卵石上,才起身走往屋前。
趙修倒看得真切,心下卻生了千萬縷狐疑。眼前人未剃去青絲,想來還可以算個帶發修行,連佛家的合手輕拜的禮都少有做,當不是個佛家弟子才對。偏這昭行裏對他的個中稱謂:“師兄”“師弟““師父”……任誰聽來,都會迷糊吧。
謝無陵起身,衣袍為山溪沾濕不少。
他邁了幾個步子,去屋裏端了一盞涼茶出來,放至趙修面前的石案上,漫不經心道:“喏,坐。茶涼了許久了。”
說着便自己端着一盞飲了去,不管趙修投來的目光含着的幾道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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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沙彌來屋裏傳住持的話時,謝無陵就知道,多說無用,他的師父素來這般,不管他應是不應,只往他懷裏塞,像那些個佛偈經綸,他被這人逼得,背的比那些沙彌背的還多。
他也不是沒有反抗過,有一日氣急他想着離寺出走,沒幾天便餓得灰頭土臉回來了,這之後他便知得,是不應也得應,應也得應。
但這本是他不情願的事,他自然也給不得眼前人什麽好臉色。想來如果這人不是同趙從山一般是個王孫,或許這杯涼茶也別想有了。
“敢問小師父,這……惠玄……”
“小師父這名頭,可不敢當,”謝無陵不待那人落座,先兀自撩袍落座,自報家門道,“昭行謝平之。”
這名頭趙修是聽過的,次數不多,但多少聽外公家中的幾位謀士在某些個小聚酒宴上提過。
趙修不禁觑了眸,居高臨下打量了這坐于對面的人。
模樣裏仍帶着幾分稚氣,連從方才進院,到現在,他都帶着幾分素寒的無禮。倒是和他那不羁批筆的辭賦如出一轍,只這年歲和他的筆力卻是大相庭徑。
況這人素來落款,皆作“昭行謝平之”,那些個碌碌無為的風雅士,還道他以寺廟做故裏,是不羁性子,頌他幾分。
本來方才入院時,趙修見那人卧于溪邊,一副隐士模樣,心下還生了動搖。以為趙祚來尋得可能是這個謝平之;但現在瞧來,這人也不過是個鄉野匹夫,行事也多鄉野的無禮輕怠罷了,便是去了扶風,也攪不起什麽大浪,說不定還要成為重闕階下骨。所以趙祚來這處尋得應當還是王朔才對,他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擡眸對這人。
趙修負手,卻不落座,他心下也帶着幾分輕慢,不過眼前人的容貌,卻是他在扶風那些庸脂俗粉裏從未體驗到的,那桃花眸本當足豔,卻帶着幾分慵懶,瞧着倒多了幾分媚色,他心下風波驟現。
如是能将王朔同這人一起帶回扶風,倒也不虧,一能謀世,一能慰王,豈不美哉?
只趙修心下的波濤洶湧,到了謝無陵這處,都做了山風,打謝無陵耳邊過,連那一星半點的漣漪都沒泛起來。
“是修唐突了。”趙修随之落座。
謝無陵聞這“唐突”二字,便把眉橫了去,冷眼相待。便是他這兒自認貧瘠的詞裏,就知道這二字後跟的多為“佳人”二字。
謝無陵走過這許多山水地,聽過無數人誇他清秀,誇他好看,他都可以一一笑納,獨這“佳人”二字,他想來,當是無福消受,遂也不喜別人将他比作佳人。
他眉眼裏多的幾分柔情,是妙法都誇贊的,但他不喜。他有兒郎頂天立地的心,自不甘貌美比同婦人。
趙修見謝無陵未說話,便又出聲道:“這住持……昨日可是許了我同惠玄師父論道講經。”
“哦。”謝無陵漫不經心應了這人,帶着幾分寒涼意眸子對上趙修的眼光,便是夏日裏,也讓趙修後頸生了幾分涼意,“師兄要我替他同您講一經,不知您可聽?”
“哦?”趙修偏首,眉輕佻,笑裏嘲,“不知謝郞有何指點?”
“指點談不得,平之不過是只鳥,傳話罷了。”謝無陵應了他的話,又面不改色地将心底編了半日的東西,娓娓道來,“不知國公可知一樹,名作‘樗’?”
“立之塗,匠人不顧。”趙修自小受重闕最好的太傅授課,因着母族勢大,多受聖上眷顧,他自然也常被聖上考學,這些經典,他幼時唯恐母後生氣難過,便更是熟讀有之,遂一副自得模樣,答來連眉頭都沒有皺上一皺。
“正是。”謝無陵不動聲色地接話道,“它樹幹坑窪過多,不能滿足匠人們要取直杆的要求,樹枝又彎曲,也不适合作為規尺的材料,立在路上,匠人都不會去取。”
趙修好以整暇地看着對坐之人,想聽他能道出個什麽所以然來來。
謝無陵卻沉默了許久才啓口道:“惠玄師兄托我帶給您的話,便是這一字。”
他自比如樗,皈依後,便無用可圖,獨立天地,也獨行無用。
謝無陵以為天家的人都比別人更能不費力的講話,遂點到為止。
他自幼跟在師兄身邊,他曾聽師兄跟他提過。
惠玄原是扶風大族王家大公子,名作王朔,年少成才,錦衣玉食的少年郎,在入仕前,卻選擇了昭行一僧的門下。不為其他,只因為他在那處的處境,比不得做惠玄這般安穩,他甘入昭行,随師父懸壺濟世,走遍大好河山,不想再重歸故裏,做一只籠中雀。
這也是謝無陵應下師父的緣由之一。
現在惠玄成就了自己,尋到了他最想要的生活,他居在清虛,體味紅塵,不只是他,便是住持這個看着他從小長到大的人,也不忍心打擾。
“今日這經想來,該夠國公體味了,”謝無陵便起身,補了句:“在下不知國公要尋什麽,但那人必不是惠玄師兄。”
謝無陵一句篤定,卻不想是把自己推向了深淵了。
或許從他自住持手上接過那本《南華經》開始,他的命軌便定下了,只是他自己不知罷了。
他将趙修留在這間院子裏,獨自理了理衫子,從手腕上取下了他的藍绶,将素色的绶帶取下。抓了幾把頭發,用藍绶束高了些,這才去往住持院中去,見他的師父。
徒留院中那鸾帶錦衣的雍國公,觑了眸量着這離去之人的背影,待背影漸散,國公眼裏的大盛的光芒也未散去。
或許趙祚來昭行找的,卻是如這人所言,不是王朔,而是……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樗這個樹,取自《莊子》。(又叫《南華經》)
“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人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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