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昭行深談
茶香袅袅,昭行禪室,一方棋盤,兩人對弈。
謝無陵從伐檀出來,小沙彌立于伐檀門外,見謝無陵出來了,便指了佛殿旁側的禪室。
謝無陵依着他所指,來了這禪室小院,見院裏四下無人,廂庑門閉了去,便大步走至門前,往裏間知會了一聲:“師父。陵兒講完經了。”
聽見了室內傳來的一聲“嗯”。這才擡手推了門,正見室內榻上,住持與惠玄捏子落盤,你來我往,不分伯仲。
“哦?師兄今日竟也在?”
謝無陵面露驚訝,其實是氣得很,“哼”了一聲後,才邁了步子入,見他二人仍不為所動,便兀自将腳步落得挺響的,走到了煮茶的小爐前,為自己斟上一盞茶,茶未入口,便聽他師兄提點道:“非是壽眉,莫嘗。”
謝無陵聞聲,将到嘴的茶盞重重地置回了桌案上,蹙了眉頭。惠玄聞聲,知他心下不平,接着道:“苦得很,你必不愛喝。”
謝無陵聽了惠玄的解釋,不領情便罷,還一味打趣道:“好啊,師兄,你不去見那王孫,跟師父這兒偷懶,還連一盞壽眉都不予我?”他一邊撇了嘴,一邊走向小榻,負手靜觀棋盤,幫他那眉頭鎖緊了的住持師父下了一黑子。
“陵兒棋藝倒是見長了。”住持見那入盤的黑子,另行一處,破了僵局,眉頭的愁雲也都散了去,誇了謝無陵一句。
謝無陵正揚眉嘚瑟的時候,又聽住持問道:“昨日沙彌可和你交代了?”
“交代了,讓我替師兄給王孫講經,說是師父吩咐的。還帶了一本《南華經》給我呢。”
惠玄卻叫謝無陵突然插來的一腳,阻了一盤勝局。面上仍不見不善的顏色,反倒是雲淡風輕了。這番又聽他道了這話,不禁噗嗤笑出了聲,不擡頭也知道謝無陵面色可能不太好,遂安慰了句:“為難你了。”
“那人如何說?”住持問言。
“既是我講經,那自是無話可說。”
“你去給那人講的什麽經?可別給誤人子弟了。”惠玄接了他的話頭,揶揄道。
謝無陵大言不慚道:“《南華經》。”又低頭拿了棋簍裏的黑子落入盤中,換了惠玄的幾顆白子回來,“誤人子弟?那師兄為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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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廟裏講‘道’,豈不亂套?”惠玄知他後話不過怨怨罷了,也未當真,也未多接話。
“他說要論‘道’的……”謝無陵見惠玄落子,手下也從棋簍裏取了黑子落于盤上,又俯身偏首往住持眼前湊,發絲倒是散了一棋盤,“那也怪不得小陵兒,師父說,是吧?”
“你這師弟啊,就鬼心思多。”住持不駁,卻也不順他言,“和這些王孫打交道,還是比你适合。”
言罷便起了身,讓位給謝無陵,也拿了一副盛着壽眉葉的茶罐,往小爐前去,步伐仍是穩健,只是執罐的手有些抖,不過掩在袈裟之下,遂不曾被人窺見。
至一局終了,謝無陵敗了惠玄半子,拂袖擾了棋盤,耍賴道:“師兄使詐,勝之不武。”
惠玄那一直以來未有其他顏色的臉上,卻在這時,笑開了來:“怎是我勝之不武?棋局如人世,不過微改路數,算不得使詐,算不得。”
住持端着茶來,遞給謝無陵,便聽的這弱冠少年的告狀聲,和那青年的辯解聲。
倒是像極了他和惠玄的父親,舊時在昭行山上學這權謀理數時的模樣,一別經年,人已白發,這江山也該有才人出了。
只是他心下更希望,這個“才人”不是自己養在身側的這個小陵兒。
住持見謝無陵安然受過那一碗茶,抿嘴笑了一下,便啓口道:“陵兒啊……”
“啊,師父?”謝無陵低頭飲茶潤喉,聞師父喚,便擡頭應聲。
“你想……去扶風城嗎?”
謝無陵被住持這般問話,吓得心下一緊。扶風城,在這寺裏是個忌諱,除了過路人的嘴裏能依稀聽到點。
那些個住持的友人都絕不會提這個城,也不許謝無陵提,就像那是個污穢地一般,避之尤不及。
他倒是聽師兄悄悄同他講過幾次關于扶風城的故事,不過都是些他原先聽不懂的,現在能聽懂了,師兄好像也不怎麽提了。
他将茶放回了桌案上,斟酌了一番,才道:“師父要讓陵兒去,陵兒便去。”
“你的心思,為師瞧得出來。”
住持跟着一聲嘆,謝無陵只得悻悻改口:“想,是有那麽一點想的。”
謝無陵對扶風城的認識,也不過是一國都城,趙從山的家。他想去扶風城,想去趙從山的家裏瞧瞧,是怎樣的風水,才能造就趙從山這般的人。
原來揚州出了一個祁知生,他引為知己,他去過揚州了,風流如祁郞,而今扶風出了一個趙從山,他便……也想去瞧瞧。
“扶風雖有三千繁華,卻也如無底深淵,比後山的怪塔還要吃人,比山下獵戶打的虎皮還要駭人,如此說來,你也願意去?”惠玄出聲詢之。
“師兄還将我看作黃毛小兒?千山行過,我有何懼?”
“我……”惠玄起身,想将那些年他所見所聞的黯影,一絲絲一縷縷道與他聽,想勸他遠離那是非地,偏住持擡了手來,止了話頭。
惠玄想起,方才下棋時,住持指點他的話語:“經歷不當為包袱。”
細想來,惠玄噤了聲。是啊,他經歷了那些那些皇權下的黯影,他師父也同樣經歷過。
他和師父在謝無陵幼時便想将他當做日後上位者身邊的謀士來培養,卻不知這境遇裏,初心卻漸漸将他養作一個無憂無慮的浪客,若是能仗劍縱馬,行俠仗義,說來一生也是暢快淋漓的。
但這師弟自幼愛湖筆,不愛武戟,連那辭賦道理,也不過惠玄一點撥,他三兩日便能盡數通透。
或許他本不當成一江湖客,他入昭行,便是他的命數,他也注定了要走住持師父和王朔曾經走過的路。
謀士是什麽,是權者手下一把劍,用得好,兵不血刃,用得不好,便被棄之如履。
但惠玄知道,用得再好,到頭了逃不過的,這條路終究還是條草席裹屍,荒墳埋骨,再無生還的路。
但便是将這些經歷都說與他聽來,如他只是個讀死書的學子,說不得會被吓破膽,也就還可以作罷。
但凡是有一點猖狂性子的,像謝無陵這般,便都會繼續堅定下去。
人就是這般,越禁越想,除非是自己體會了,旁人說再多也不過空談罷了。
與其如此,讓自己的經歷變作一個包袱,丢到他面前,又被他棄之如履,這又是何苦呢?
因果一念,他的因,他的果,都當由他受,便是引路的,也替他不得。
住持盤膝歸坐于榻上,手裏轉着他那串佛珠,像是在求個心安。語重心長道:“你若想,便去吧。天高海闊,飛累了,就歸昭行來。”
“那片天,師父和你惠玄師兄都飛過了,便陪不得你了。”
惠玄将棋盤上的棋子靜靜地收入棋簍,謝無陵看着他們這番,心下有些莫名其妙,卻還是生了澀味。不過是去那處長長見識,卻不知為何像是要生離死別一般。
盡管在看到住持有些愁容後,他心下動搖了一下,可他還是想去的。
他以為扶風,同揚州無異,都是燈火不休的繁華地,想來有差別也差不得多少。
“記得你師兄原來教過你的一字一句。”
“莫敗了昭行名聲。”
“明日來藏經閣尋我。”
謝無陵一一颔首應下,住持這才吩咐了惠玄去送他歸客舍。這大概是謝無陵第一次聽住持這般語重心長,想來,也是最後一次了。
惠玄起身收好了棋盤,領着謝無陵往外走,邊走邊說着:
“雍國公這陣風,是可以帶你走的,只要你想。”惠玄側首,目光如炬,看着他。
這是謝無陵第一次見到惠玄這般目光,帶着幾分他看不懂的意味,不像是每日見到師兄時那清澈的眼眸,倒像是深淵,那種深不見底,看不分明的深淵。
這一刻,謝無陵想,這個人或許該叫王朔,而不是惠玄。
不過稍縱即逝,眨了眨眼,惠玄還是那個惠玄:“至于走到了扶風如何飛,可就只有靠你自己了。”
“嗯——師兄,是此去扶風,路途難行?”
“是會……不好走。”惠玄回身将禪室外院的門扉替住持合上了來,又道,“你可知去了扶風,便不是如今的生活了。”
“啊?總不能是,入廟堂,學王朔?”謝無陵将不日前去山下聽來的說書人的俏皮話念了來。
“可別學他,他那半生……”惠玄未盡後言,只是一味搖頭。
“師兄,可我不想入廟堂。”
“那你便去看看扶風的新花吧,花敗了就回來?”然而惠玄喉頭一哽,“身不由己”這四個字,他在扶風體會的真切。如是他這師弟去了扶風,如何光景,他大約是可以預見的,這話啊,只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罷了。
可惜惠玄心裏的這方明鏡,卻照不到謝無陵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心頭。
“那等我回來,師兄和妙法真人可得在山門前迎我。我要把扶風的美酒和香車都帶回來。”
“你啊,”惠玄擡手,輕拍了謝無陵的肩,“想師父和妙法的時候,就寫信回來。只要我還在,昭行的山門,總會有人等你的。”
“師兄不是還俗了?”
“你以為昭行真的是寺廟?”
兩相對視,謝無陵一臉驚訝,惠玄卻目光深遠,和着一聲長嘆,也不知道嘆的是何物。
“到了,你進去吧,我回了。”惠玄将欲言又止的謝無陵送回了他栖居的客舍,目送着他進屋,眉目卻有幾分不舍,路都是自己選的,饒是他,曾在扶風傲然而立的王家大郎君,也左右不了一個人的選擇。
這麽多年的避重就輕,卻還是将這個少年送上了這條路。他抿嘴一笑,笑裏帶着幾分嘲弄。
“藏經閣的二三樓并無一本佛經,你原先避着師父,都去看過了,想來啊,當比我還清楚幾分。”惠玄看着那扇合上的門,喃喃言。
謝無陵将這話聽入耳裏,心下的疑惑更深了。
“是命,不可違,這扶風的花啊,最好還是不要敗了。”惠玄矮身拾了門檻下的一片葉,“這花敗了,你……”
你的命,怕也留不長了。
這話,惠玄終究是沒有說出口的。
這世上在權謀的紛争裏,粉身碎骨的,比比皆是;但能做到獨善其身的,卻寥寥無幾。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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