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山不就我
昭行的山風掀起了謝無陵的衣袖,他記着那句“累了便歸”的話,帶着他的心心念念,步步為營地往那扶風城靠近。
那時溽暑氣來了,饒是在賢山這樣人煙稀少的青山裏也避不開。
謝無陵站在藏經閣門前,将青絲用他那根藍绶束高了去。待絲絲縷縷的清風掃過他的後頸,才緩緩喘了口氣來。
就像是去地獄走了一遭,堪堪被這山風吹活過來了一般。
他左右擺了擺頭,才去往和師父約定的禪室,推開門的那一瞬間,卻看到的是那個錦衣玉冠,一身雍容的王孫。
若不是那幾份手劄裏提到了這國公為皇子頭銜,且需取單字封地為封;而“雍”處京畿,為最榮,謝無陵當還以為他這“雍國公”的名頭是那聖上看着他兒子雍容華貴,遂随意擇了這一字。
想到這裏,謝無陵确是自嘲的笑了笑。他擡眼看着那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未發現他推門,他心下起了意。
雖然他想去扶風,也看得清師父讓這人在禪室的用意,但他終究還是有些怯的,畢竟他所對的這個人是王孫,而他的目的,不似他在市井那般,都是小打小鬧。
要動真格的去揣測王孫的意思,再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惶然,他恐他做不到。
謝無陵推門的手頓了頓,剛想退步離開,正看見院門口是他的惠玄師兄,負手站在院門外,示意他進去。
他手握拳,隔空向惠玄比了比,遇上惠玄一笑,也都化了去。
這才将心一橫,回身負手邁步,二三步近案前,發現這雍國公坐在榻上,低首觀的是一殘局。但瞧他眉頭緊蹙,想來是研究了有段時間了,所以遲遲未取那棋簍中的黑子。
謝無陵站在他身側良久,見他未有別的動作,這才捏了子落在那殘局上,一子解局。
而後他對上了雍國公一臉驚詫的眼神,卻也不過一瞬。
謝無陵不知道的是,住持在他來之前已對雍國公道過一句:“能解此局者,便是國公要找的人;若是國公在那人來之前自行解局,則昭行人,憑您取用。”
所以他來了,這一子落在了雍國公躊躇了半個時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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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國公是驚,驚于昭行給他的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兒,驚于這乳臭未幹的小兒比他有魄力些許。
他曾聽外公道過昭行住持和惠玄的前半生,想來他只要請出他們兩任中一人便是大權在握。他本有了這打算,卻尋不到由頭跟父王提出離京。
好不容易讓他母妃求到了恩典,許他離京散心,卻不橙想被那無權無勢的趙祚捷足先登了。
不過幸好的是京城的探子傳回來的消息說的是,趙祚只身回的京城。
而如今他雍國公要回京城,絕對不會是只身。趙祚現在帶不進京城,可怪不得他這個兄長要據為己有了。
一盤棋局,落子兩端,确是各懷鬼胎。
“這位謝……”雍國公趙修對上這人的目光,想起他那日的話,又改口道,“平之小師父,你如何一直看着本王,可是本王儀容不妥?”
趙修對眼前人并沒有太多的想法,畢竟他這一生順遂,要什麽沒有,便是以後太子之位也是他囊中之物。
旁人,怕是無膽來搶。
但這人風骨,趙修又不得不說,是極引人的。至少比他府上那個胡地的少年看着更讓人有興致。
既然是這謝平之一味接近,說來也該算個你情我願,怪也怪不到他趙修身上。
“看您似差了些什麽。”謝無陵複挑眉,桃花眼裏滿是笑意,讓趙修覺得是這昭行的山花開了,醉人得很。
“哦?”這種場面,總讓覺得有幾分似曾相識,那些個楚館藝伎倒是好這般搭讪。趙修心下門兒清,好以整暇地陪着他玩,“那不知是差了什麽?”
“差……一局棋勝。”謝無陵在揚州見那些個娘子都是這般待人,他自然只能有樣學樣,照搬來。
趙修聞言低頭瞧了瞧那方局,方才被謝無陵解了的棋局,下子也不是太艱難,而且于後落子的人來說,應該可以說是形勢大好。他擡手落了一子,漫不經心道:“小師父,請。”
謝無陵落座另一方榻上,低眉落子,不動聲色。
這三日裏他将手劄拼命讀完,除卻每日有沙彌來送些飯菜以外,他便是每日醒時讀,讀至睡去。
劄記大半讀完,他對朝堂大局的認識還是一盤散沙,但對這皇室深闕裏,上兩朝帝王的諸多權衡制控,他借這些個謀士的手劄,窺了個大概。
師父手劄也道過:“帝娶姜氏為後,借力打力。”
想來是借了眼前這人母族的勢力來制約當時的扶風大族,不讓一家獨大。
卻不承想最先誕下皇子的,也是這姜氏,嫡長子對她姜氏一族來說自然是最有利的固位,對這九五之位上坐着的人來說,卻算不得好事。
雖後有珍妃王氏,和其他妃嫔的母族在慢慢滲透扶風,但要制約這十幾年來姜氏一族的根深蒂固,也還是太難了。
謝無陵翻過了這一本本手劄,有他師祖的、他師父的、他師兄的……在合上最後一本手劄的那一刻,才覺得人所向往的扶風城,暗湧着駭人的血雨腥風,在這盛世下的廟堂,正危機四伏着。
棋盤上複添一子,雍國公眉頭多了一抹喜色,白子起勢。
“扶外戚,如飼狼。”師兄手劄的最後一句,便是這句,謝無陵當時在這一頁黃頁紙上看了好久。
放眼今朝,聖上在這狩獵場飼了群狼,想要扳倒老狼王,可惜老狼王勢力到底威懾多年,又哪是一朝一夕就能瓦解的呢?
這點,謝無陵猜得出來,那聖上又如何不知曉。
所以這個坐在九五之位,掌生殺予奪的人,比誰都明白,他需要的是一個助力,一個能打破這個僵持局面的助力,最好是一頭不會成為禍患的狗。
可以在頭狼打盹,衆狼放松警惕的時候,一擊咬落頭狼的頸首,而後又扮作狼的模樣,牽住群狼。
而那個助力,在這些人揣測透了廟堂局面之後,被王家搶了先。
珍妃養了二十年的那顆棋,終于可以在這時候推上臺面了。
便就是那個未及冠便得了出宮建府殊榮的趙祚。
對那九五之位上的人而言,趙祚背後無母族,便是珍妃待他好,也到底不是親生。
而對王家而言,知脾性莫若母,趙祚自幼生長在珍妃身邊,珍妃算得上他半個母親,他既然會在當初對不親近的李元裹出手相救,自然也不會忘記這二十年來珍妃對他的恩惠。
何況這一個恩惠,是拿珍妃的一個生辰恩典求來的。
生辰恩典對珍妃這種深宮女人,說來貴重也算不得貴重,但對趙祚這樣的皇子來說,能出宮建府,能不困居于這重闕的一方天地,應當是足夠貴重了。
但最意想不到的是,旁的人都以為趙祚會成為出頭林鳥,說不得就被一箭射了,祭命在這政治漩渦裏,但趙祚卻如林蟄,伏聲消影。
旁人抓不得他半點把柄,也道不出他半點好,看起來确實碌碌無為的主。
也正是這樣,老狼王才坐不住了,聯合了他的狼族勢力,向那高位施壓,換來了嫡長子的國公之位,還貪了這“雍“字。
“小師父,看來今日想贏修,怕是難了。”雍國公理了理衣袖,漫不經心地落下一子。
“是嗎?”謝無陵皺了眉頭,故作不服般應道。
其實謝無陵對這一方棋局是熟悉的,這殘局是他和祁知生在姑蘇寒山上瞧見的,那是在一位隐士的茅草屋下,那隐士在檐下獨坐,複又哀聲嘆氣,他和祁知生遇見了,便好奇。這一好奇,便看見了這一方殘局。那隐士為難了大半生。
他記在了心下,擺給了師兄和妙法真人,最後是妙法真人一子解了這局。還笑道:“那人不會解,是他太貪,明顯落這一子,便可走棋了嘛,還說什麽隐士,明明就是放不下。”
“可這一子落下,解局的黑子就注定是敗局了。”
“非也,你且走棋,若我輸了,便将那本你求而不得的藍冊子送你。”惠玄落座在妙法身旁,從妙法掌心捏來那黑子,随謝無陵走棋。
“即使如此,那若是小陵兒勝了,真人便請你吃酒。”
謝無陵一聽,心都涼了半截,心道意思是自己今天是贏不了了?想罷他便将袖高籠,有着大幹一場的氣勢,順着落子。
當時他是後落子的人,看着這形勢大好的一局,本當是勝券在握,卻敗給了惠玄後來的力挽狂瀾。
他左右也想不通透。
惠玄卻指着妙法下的那一子道:“成在此,敗,也在此。”
這話高深得很,至他在這禪室再見這棋局時,他仍然不解。卻在他按着惠玄的路數落子時,頓時通透了。
那一子破局,本當是以為自己将自己拱手送到了別人手上,實則以身為餌。黑子落定,白子吃來,甜頭到了,人心正滿足的時候,自然忽略了大局。這也是所謂的“當局者迷”。
而對于起手落黑子的人來說,他成了設局的,成了作壁上觀者。他将白子慢慢引進自己的圍獵圈內,步步緊逼,再一舉扼喉,讓人喘息不得。
“我,輸了。”
謝無陵故意将指間黑子落在棋盤邊上,将那本該可以堵死的一條後路留給了的趙修。
趙修見他眉聚愁雲,一臉沮喪模樣,不禁起了憐他的心,出言寬慰道:“無妨,你方才那一子本就解得不好。”
謝無陵颔首謝過他的慰藉言,愁雲卻還在眉頭:“是平之,到底不如師兄。師兄若行這盤棋……”他的聲音故意消了去,“必不會是這般結局。”
趙修聞他道這“師兄”二字,心下一驚,他尋王朔,不過是不想王朔成了趙祚的助力罷了。
但如今他不這麽想了,他補言道:“你可有什麽想要的?本王可賞你,你也不必這般不開心了。”
“我曾聽一人說,扶風的花好看得緊。”
“這扶風的花,本王可帶不來。”趙修方說了這話,便看見謝無陵眼裏的光黯然了。他忙道:“不過……帶個友人去扶風賞花,應當還是可以的。”
謝無陵兩眼複又生起了光,趙修自然将那模樣笑納了。謝無陵後來幾日又在這昭行禪室和這雍國公下了幾次棋局。
待至他們歸京,趙修罷了先前來時所乘的馬車,換成了馬;也喚了随行下人給謝無陵尋了一匹馬,招了個人給他牽馬,這才領着他同往扶風。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發現這幾章都字數不太多,我我我争取以後都多更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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