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岫石之約

花廳內共設兩方長桌,天家兒郎一桌落座,公主和王妃們同桌,左不過也就兩位皇子及冠成家,熙熙攘攘,倒也熱鬧。

只長樂公主趙元裹,不一般,擠到了兒郎這一桌來,挨着趙世落了座。

“喲,又跟着世弟坐?”一束了玉冠,着了青衣的男子打趣道。

“就皇兄話多!”元裹睨了那青衣男子一眼。

“她不是挨着我,是華姐兒不在。我這處又還空着。”趙世啓口回護着道。

“就是。”元裹應聲,和了一句。

“是是是”青衣男子只得讨饒,歷來幾兄弟對元裹讓着寵着的,久而久之也習慣了,“說來我們這桌的兩個仙女兒,怎麽的只有元裹了?”

“華姐兒她被太傅罰了,”另一方桌上的一簪着木芙蓉的公主接了話,“明兒說是要交辭賦,交不出來的話,聽母妃宮外的丫頭嚼碎嘴子,說是往後半年可都出不來了。”

“華姐兒的母妃歷來如此,”元裹接着一嘆道,“誰教華姐兒沒個兄弟呢。”說罷元裹便瞥了眼趙祚,眼神裏帶着幾分感恩。

謝無陵将那元裹遞予趙祚的眼神納入眼裏,想來他二人之間情份,和師兄所點确實相差無幾,趙祚是他們王家養的一顆棋,又或者該說是一匹狼,但他也将成為護着元裹和王家的一方盾。

“我說那可怪不得,華姐兒偏和我們這些個兄弟學文習武,還不苦自己?”青衣男子評了句道,目光打謝無陵那處過了,又說着風涼話來,“那也該來吃個宴,有謝小先生在,還怕交不了辭賦?”

謝無陵坐在趙修身邊,另一側倒是挨着趙祚。突然被人點了名,不自覺有些惶惶不安。

“你淨說這些個話兒,你怎的不替華姐兒跟謝小先生讨一篇辭賦?”元裹将酒盞遞給了添酒的趙世,又揚了眉怼着那青衣男子。

轉眼又對謝無陵努了努嘴,叮囑了番:“莫緊張,他們便是這般,還未吃酒,嘴巴就不知東西南北中了。”

謝無陵颔首應了。

元裹瞧他仍有些拘謹,再看他左右二人,大皇兄自然是不會屈尊的,她的兄長趙祚也不是那種平素願意多話的,遂又繼續為這一桌人添酒,還不忘道:“你莫拘謹,我們小輩行宴,不算皇家宴。可莫叫你左右的我這兩位兄長掃了興致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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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陵聞言确是叫她逗笑了,像她這般敢編排兩位王孫的,許是這天下也找不出幾個。

他是不知,這皇宮家宴本就是一人一席的,只這些個小輩,想着自家行宴,要學那些個平民子弟,沒那麽多規矩才好。又不知道民間是怎麽個吃酒法,遂就學那些個行令文人,挨着桌坐,陰錯陽差,和民間兄弟吃酒也差不得多少。

左右也不邀請什麽外人,一二摯友也是大家都識得的,未出閣的公主們也就以分兩桌當是講究了,也就不用什麽錦屏來攔着了。

像元裹,和他們口中的"華姐兒",都是不講究的主兒,也就愛和這些個兒郎紮堆吃酒。

“我可聽說華姐兒最喜得謝小先生,她今日真不來?”青衣男子将舊言重提了,又掙紮了番。

“怎麽,元華不來,你還想她不成?”趙修自顧接過元裹遞來的酒,接着就抿了口,衆人倒是見慣不怪,只元裹蹙了蹙眉頭,也不過須臾就展平了。

“那不敢不敢,”聽到了大哥問話,青衣男子自然就慫了,聲音也弱了些,“這不是怕華姐兒失望嗎,難得見謝小先生真人呢。”

“是王孫厚愛了。”謝無陵無奈搖了搖頭,擡眸揚聲,話裏帶着謙遜,音調卻是傲然。

倒引得他身旁雍國公的一聲冷哼,不知道哼的是謝無陵這句客套話,還是哼的那青衣男子。接着這客套話似信手拈來般道:“平之,可莫要妄自菲薄了。”

他這一句“平之”倒引得趙祚接元裹遞來的酒盞的那雙手懸空滞了滞。

謝無陵的目光左右都圍着趙祚走,自然将這一幕看得清楚,擡手從他那處接過杯盞,本是個接酒盞的動作,謝無陵的手特意碰上了趙祚的手,在他兩指之間輕點三下。

趙祚不明就裏,只得縮了手,擡眸對上謝無陵,但見謝無陵眉目裏淨是漫不經心,遂接了雍國公的話:“确是,早有耳聞謝小公子的辭賦。”

“那怕不只是耳聞,是太傅天天念叨呢,只誇小先生文采斐然,又知民間苦痛,如是出仕,想來……”

謝無陵聞言,只得匆忙将酒盞放下,擺手稱道:“莫折煞平之了,平之此番只為扶風花景來,今有這般際遇,已是平之之幸。”

這話一半是說予在座人聽,另一半是只道與趙祚,謝無陵來路上一直措辭,想遍了所有可以說的借口,最後還是道了這最不像借口的借口。

信與不信,只有看看今日聽這話的人,究竟是趙祚,還是趙從山。

“那謝小先生秋時的鵝池會可去?不去,那華姐兒可又要遺憾了。”元裹應聲問來,眉兒故意耷拉了下來,似惹了幾分愁。

鵝池在扶風城外的一座老山頭裏的一方流水池子,原先是一隐居的仙人,發帖邀人。

這文人雅士啊,誰還不愛個悲春懷秋,後來扶風盛世将來,世道安穩,文人雅士便在這春秋兩季時,擇個好日子,于鵝池相聚,曲水流觞,吟詩行令,莫不靜好。

所以一來二去,這鵝池會便成了每年文士邀局的名詞,原是只在扶風,這些年各地也有仿效的,中原大地上的鵝池一夜之間多了好幾處。當初“昭行謝平之”的名聲也是從鵝池來的,只是不是扶風的鵝池罷了。

“那,便留到秋後。”

“明年可還來?”另一桌那簪芙蓉的公主回了身,臉上帶着幾分嬌羞,問着。

“來,春時來,應了人。”謝無陵一邊說着,一邊看向了趙祚,可惜趙祚的眼裏,沒有他,只有手裏那盞酒。

“謝小先生,來。”酒菜被一盤盤端上來,元裹歷來惹人喜愛,趙祚又寵她,遂第一杯吉祥話都歸了她。

謝無陵被她的嬌聲喚回了神,趙世擡手虛扶了把元裹,元裹跪直了些,将這第一杯給了謝無陵:“吶,第一杯得敬新友,我啊,今兒就沒那多話說了,喝吧,願友入扶風,平安順遂。”

謝無陵桃花眸微觑,春色三分猶不比他眸光醉人,他應她言:“平之也願,友居扶風,平安順遂。”

而後目光瞥過趙祚,這才仰首飲去,辛辣入喉,卻覺爽快。

謝無陵從未想過,會在扶風結這群友,也沒想過他的後來,都和這群友難舍難分。

之後第二杯,元裹引着衆人敬了她的大皇兄,久不摻言這宴前三杯酒的趙祚,卻在這次,和元裹一起,道了謝。不知道謝的言語裏有幾分真,但謝無陵猜,怎麽也得有三分。

畢竟自己要是在他趙從山那裏三分都站不住,那就還是不該出昭行。

這一場酒,喝到了後晌,雍國公被元裹幾個妹妹把着灌了許多,渾渾噩噩地被小厮領到了耳房去歇下。

趙祚又将其他姊妹交給了妻子梁酌安頓,這才得了空,喚走了謝無陵。

謝無陵跟着他一路來到了一處岫石下,午間暑熱得很,饒是穿石也得不到半會兒子的解脫。

光影投過石縫罅隙,斑駁而來,兩人之間,更像是一別經年。

“你……”

“我……”

趙祚站定了,兩人同時出了聲。

“你說。”趙祚背對着他,出聲道。

謝無陵看着趙祚的背影,心下藏着的千山萬水,仿佛在此時找到了豁口,要被人窺見一角般,他倉皇将目光移開了些。

“我聽說,扶風的花好,來瞧瞧。”

“我知道,可惜……”趙祚的聲音未加遮掩地讓謝無陵聽出了幾分惶然與不穩,“入夏了,都敗了。”

“不會敗的。”謝無陵靠着岫石,寒氣透過杏色衫子,慢慢透過背,給了他一點清涼,也給了他一點清明,“我來了。”

我來了,所以你,不會敗的。正如現在,你背後是我,我背後,是昭行,不會敗的。謝無陵做了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趙祚的手卻握緊了岫石,由着光線黯,看不真切,他才敢使力。

謝無陵能看透他的心思,能明白他的所求所望,他不敢和謝無陵對視,不敢把自己不清風明月的一面露給謝無陵看。

他也不想把謝無陵那樣一個人拉近他的漩渦裏,盡管當初找這人,是為了拉他進漩渦,只那三月相處,他覺得謝無陵不當來,他覺得謝無陵當得清風皓月舉盞待他對飲的人,他覺得謝無陵當得夜深閑敲棋子同他怨細蚊擾人的人,可他也覺得謝無陵是當得與他共立百川前,共賞雲煙半壁的人。

人就是矛盾啊,如趙祚,想做趙從山,又想當趙祚;如謝無陵,想走遍三山四海,卻又只想做趙從山所從的那山那海。

“要我如何?”趙祚放了手下的力道,回身問道。

“信我,聽我,從我。”

趙祚停頓了很久,嘴巴張合了幾次,才堪堪磨出這一個字:“好。”

“還要跟你借兩個人。”

“借誰?”

“禦史臺的和……工部的”

“禦史臺,尚有人可用,工部……”

謝無陵猜到了他的意思,趙祚連個行走六部的旨意都未去請,要問他要朝廷的勢力,無異于白費功夫。

趙祚也知道謝無陵不是問他要人,只是在告訴他,他可能會如何做。

謝無陵拉過趙祚的手腕,在他掌心寫下二字——“王家”。

趙祚擡眸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複雜,王家是元裹的母族,他最不想動用的勢力,畢竟出宮建府已經承了王家的人情。他躊躇了幾分,才道:“好。我會去尋。”

“不問我為什麽?”謝無陵揚眉,對上暗處那一雙宛若深淵的眸,他看到的是眸底的擔憂,仿佛要将他的所有都吸納進去。

趙祚也順勢抓住了謝無陵的腕,将他拉得近些,未回答謝無陵的問話,而是直言叮囑着:“你可知何謂‘與虎謀皮’?”

“誰是虎還不一定呢,”謝無陵看着趙祚的後背,不自禁地揚眉,“你啊,可得準備好,明年春日,來虎山接我凱旋。”

謝無陵眉眼彎去,像月牙彎,饒是趙祚看不真切,也能知道他的笑有多耀眼。

“別被虎吃了,明年春時,你要是受了傷,我便把虎山拆了。”

“淨說大話。”謝無陵嗔他一句,這才離了岫石堆,左瞧瞧,右望望,滿面春光,活像剛偷完情的小仙人。

剛準備邁步,又回首向岫石深處未離開的人道:“羨之往後若缺先生,可得找我。旁人定教不好他。”

岫石深處的人,只得無奈搖首,嘴角的笑不小心流露了出來,心下也是應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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