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胡地少年

接風宴後的第二日,扶風城內幾家大族都下了邀貼,這來邀謝無陵的帖子堆滿了院內的石案。

謝無陵慵懶地躺在他昨天方擺好的那方榻上,随意扯了本黃冊書簿蓋于臉上。

院外是若市門庭,院內雖有知了聒噪,但就他這處,一榻一人一方天地,倒讓人覺得靜谧得很。

謝無陵手裏拿把不知從哪處找來的蕉葉,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扇着,蓋臉的書也不知何時滑落了去,午後曬人的日光,透過枝桠打下來,又不那麽曬人,反是烤得人懶洋洋。

雍國公和王妃來時,正瞧得這一幕,綠蔭下少年閑夢。惹了雍國公一聲輕咳,王妃卻不拘泥地掩扇笑了去。

謝無陵眼還未睜開,便習慣性地一股腦坐直了,原來住持罰他頌經文,他常誦着誦着,就去夢裏同周公誦了,叫住持遇上,住持便是一聲輕咳喚醒了他,再罰個抄書。這吃一塹長一智,他這閉了眼啊,一旦聽着輕咳,便也不管是夢是寐了,都先拿姿擺态地裝作自個兒是認了真。

不過現在謝無陵精神回來,想着這是扶風城,不是那昭行寺,遂又聽了會兒院中聲響,才睜了惺忪睡眼。

桃花眸子微亮,別說雍國公的正妻梁斟瞧着會迷了眼,便是雍國公也不例外吧。

世間好看的男子不多,他謝平之當算入其中。

“梁斟問謝小先生安好。”站在雍國公身邊的那個女子柔然施了一禮,發髻上的簪墜兒碰得清脆作響,也虧得這女子生了一雙鳳眸,将這高挽的髻撐了下來,遠遠一望,倒也是雍容有之。

“嗯。夫人多禮了。”謝平之沒有對雍國公行禮的自覺,倒是對受別人禮很安然,尤其是這般佳人的禮。

謝平之前日入府和這夫人倒是有過一面之緣,只這雍國公府似有人窺着眼前這位夫人,那時她曾欲言又止,最後也就不過一颔首罷了。

今時瞧來,夫人斂衽一禮時,紗袖下的手顫了顫,寬镯子打着銀制手環。

謝無陵挑眉與那雍國公對視一眼,佯裝未見那紗衣下的小動作。

“聽說小先生打佛寺來,梁斟自作主張将每日膳食換做了素齋,不知先生可還滿意?”雍國公未停步,往廂庑裏走,梁斟自然也不敢停步,不過匆忙間還是瞥見了院子裏堆滿書桌的石案,打趣道,“小先生都不看一眼?”

“滿意滿意,再來二三壺小酒,也是好的。”謝無陵起身也跟着進了廂庑,聽那婦人問來,還小聲道,“夫人得空,不如幫平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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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倒是惹來了雍國公的興致,他藏在袖下的手捏了捏,這王府,誰都好,獨他的夫人,聰慧有之,不是善茬。

他素來慶幸娶了梁斟,也素來防着梁斟。

他将那本就沒有多大的眼睛一觑,除了聚光,怕沒什麽動人之處了,聞說當世皇後是萬裏挑一的美人,生出的兒子,卻好似沒有繼承多少優點。

雍國公落座在廂庑廳內的正椅上,好以整暇地看向自己的夫人。

梁斟算起來是他的表妹,他的大舅舅梁策,一共得兩個女兒,一名斟,一名酌,斟女容貌昳麗,為人大方,酌女,生為庶,不得寵,淑婉有之。

斟及笄後,便嫁了雍國公,和着出宮建府的喜,雍國公迎了她回來,而酌,至待嫁年,依珍妃的好意,做了媒嫁給了趙祚。

這凰終歸凰,雀總為雀,謝無陵打量了眼前的女人,又回想了一番那日接風宴上匆忙一面的梁酌,心下也不知為何,不自覺地舒了口氣。

“王府瑣碎事忙,梁斟打理府裏事務已是耐着性子了,再将這堆名帖也給了梁斟,梁斟怕一氣起來便都給燒了。”

梁斟話裏仍帶着幾分閨中的嬌,不知道是雍國公慣的還是她不知收斂,又或是故意而為。

“那便燒了吧。”謝無陵側身擡手指了那一桌名帖。

雍國公的目光卻在這時從他的夫人身上轉到了謝無陵身上:“哦?京中權貴,平之竟一位都不想結交?”

“平之如有想結交的,不請也自去。這點,國公應當已體會過。”

“可我聽小厮說,平之想出門走走,那修可就疑惑了,”雍國公微頓,又道,“平之不想結交權貴,那又是想去何處?”

梁斟聽到雍國公語氣微頓,便兀自奉了茶後,離身而去。謝無陵看着梁斟離去前,還不忘喚了小僮将那些帖子一并帶走,這才生了笑,将這幕記上心頭,才應道:“街巷茶肆。”

“我這處的茶,竟不合平之口味?”

“還湊合,不過平之吃百家飯長大,說是不挑,卻還是事多,就偏愛吃別人煮的。這泡來的茶,有什麽好吃?”

“那午後便讓個小厮跟你同路,有什麽事也好照應,”雍國公那不大的眼裏合着的精光還未散去,“到底先生初來乍到,對扶風還不熟,若是傷了摔了,我來日可不好同住持交代。”

謝無陵回身,看向了院裏的那株杏樹,二三小枝攀上了青瓦。

照應?還是……

“這一隅天地,哪裏關得住呢。”謝無陵低聲喃言。

“什麽?”

“平之說,國公有心了。”

雍國公為何帶他來扶風,他們二人都心知肚明,各為所需,各取所需。

送走了雍國公,不多時便見着一小厮,與那小厮同來的,還有一少年。

少年着錦衣,卻只簪了木簪子,眉目瞧着是有幾分清秀,鼻梁卻要高些,看起來更像是胡地的少年。

早些年謝無陵在西北時有幸見過胡姬同當地百姓生下的混血小郎君,比旁人總是要好看些。謝無陵那時性子還野,還和一混血少年結做兄弟,只是來年未曾有機緣再入西北。

到底這西北黃沙漫漫,戍邊的将士尚有家書不達,何況兩個小兒,幾月後自然斷了聯系。

現在也偶有聽聞說那西北不太平,為了糊口,邊地人販本多是買賣胡姬,結果扶風大族起了享樂的風氣,纨绔世子不單只收養胡姬,胡地少年也有收留的。

現在瞧來,雍國公也當是這個中一份子。

“叨擾先生了。”這胡地少年上來便向謝無陵作了文人的一揖。

“小哥兒客氣了。”謝無陵複還禮。

“在下桑落,”胡地少年禮後收手,一邊報了名來,也順勢虛扶謝無陵一把,才道,“國公讓我給你送個小厮來。”

“昭行謝平之。”謝無陵颔首,眉間起了笑,“辛苦您了,不知平之可否讨您一個名字?”

桑落聞着“昭行”二字,明顯眸色亮了亮,但轉瞬便皺了眉頭,又重複了方才的話道:“在下桑落。”

“小哥兒不願說。唉。”謝無陵接了一嘆,這話聽着是他的喃喃語,桑落心下門兒清,是說與他聽。

每個胡地少年都應是有胡地乳名的,只是中原人愛給他們的寵物搭個新名,就像新生一般,其實不過自欺欺人,只是中原人樂得這形式,那些個被打怕了教慣了的胡地少年,自然也,樂得。

“桑落原有胡名,只是太久了,忘了。”桑落的眼光卻暗暗瞥向了那同路來的小厮,不過須臾便收了回來,“桑落聞說先生只吃煮的茶?”

“嗯。”謝無陵兩三步又歸了他樹下的那方榻,盤腿坐着,“怎麽,小哥兒會煮茶?”

“不會,但想同先生一路嘗嘗。”桑落說着這話,目光又投向了那小厮,向是在征得同意一般。

謝無陵的眉頭卻在這一眼後蹙了來:“那我可不帶,你既做不了主,問我也徒勞。”

那小厮卻在這話後,将目光緊鎖在了謝無陵身上,謝無陵卻似未感受到一般,對那小厮有些頤指氣使道:“你,正好來說說扶風哪家的茶肆好啊?”

小厮卻只剜了他一眼,眸裏帶着幾分不屑,不過很快這神色便在他低頭間掩了去,并未答話。

謝無陵将眼前小厮上下打量了一遭,又把他上午那會兒放在榻尾的蕉葉又拿了出來,扇了兩扇子,才對那胡地少年道:“小哥兒,帶這小厮無趣極了。只你同我,吃茶足矣。”

桑落卻低下了頭,做的左右有些為難模樣,躊躇良久才道:“這……”

“莫為難,我替你算了一算,你将他安穩送回去,半個時辰夠了吧。那半個時辰後,我于府外等你?”

桑落仍是為難模樣,謝無陵卻起身湊近,拍了拍他肩,附耳輕聲道:“十千提攜一鬥,遠送潇湘故人。”

“你?”

“我,如何?”謝無陵的桃花眸又彎了些,看來是調戲了小兒的歡喜模樣,耳語又響,“你當羞上一羞才是。”

桑落依言低了首,做羞模樣,兩手抱于袖下,心下卻是忐忑。埋頭離了小院。

“好小哥兒。”謝無陵心下誇了聲他,又配合着打了聲口哨。而後眉頭喜色和口哨聲一同消逝了。

他轉頭向那不開口的小厮道:“愣在這處作何?方才的話,可要我也同你重複一次?”

小厮仍是橫眉模樣,卻還是轉身跟上了。

徒留了跟着謝無陵來扶風的小沙彌,才從一旁的小耳房裏端了小糕點出來。

“雲糕?你打哪兒弄來的?”謝無陵坐于榻上,看着那小沙彌手裏端的小碟兒。

“惠玄師兄托我路上帶着,說是……”小沙彌撓了撓後腦勺,想着惠玄的交代,“啊,說是扶風的雲糕不好吃,怕你貪嘴還吃不上好的。所以親自做的,給您嘗嘗。”

“胡說。他那不沾陽春水的受,哪裏會做?”謝無陵雖然埋汰着他師兄,手上動作卻沒停下。拿着帶着溫熱的糕點,瞥了眼那小沙彌,仍是笑臉盈盈:“王丞相可還安好?”

“啊?”

“師兄的交代應當是讓你尋個時機去見見他的父親。”謝無陵面上仍是歡喜,低頭将這雲糕塞進嘴裏,拍了拍手,嘟囔着道,“這雲糕還帶着熱呢。”

“陵師兄,你你……”知道的也太多了,小沙彌有些眉頭蹙了蹙。

謝無陵恍若未聞,自顧自道:“行了,師兄知道我來扶風,有力有不逮之處,他的好意我心領了,要是他還是覺得過意不去,讓他送點肉來吧,這素齋吃的我都瘦了。”

“好。”小沙彌應了聲後,仍站在那處,一動不動。

“還不去跟師兄說,還站在這裏做什麽,怕這府裏的人沒把你臉瞧清?”

“我我我,還有一點要問師兄。”

“嗯?”

“為何要待半個時辰才出門,那我還去茶肆等師兄您嗎?用不用再晚半個時辰?”

“小孩子知道那麽多做什麽?你去替我化點肉?然後我們茶肆見,不要晚了。”謝無陵故意吓他一下,道,“要是比我晚,就讓你明天就回昭行去。”

小沙彌聽完,立刻将那碟雲糕方至了案上,回了耳房,銷聲匿跡了。

“唉,要是當初學點拳腳功夫,就好了。”

謝無陵又摸了一塊雲糕放嘴裏,才起身慢悠悠地走往府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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