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茶肆一別

“讓先生久等了。”

“半個時辰,不多不少,也算不得久等。”謝無陵聞聲側目,見到了才慢步來的桑落。

“先生竟是數着時辰的?”桑落故作驚訝。

謝無陵撣了撣衣袖,邁步往那昨日便打聽好的茶肆去,一邊同身側人道:“小哥兒,我們昭行啊,一直講究一句話。”

“什、什麽話?”桑落有些怯生生的。

“人啊,與其一世清明,不如一時糊塗。”說罷,謝無陵朗聲笑了笑,桑落倒是又将頭低了下去,連步子也像是怕踩着螞蟻般慢得不能再慢了。

謝無陵不知道自己在府門口待了桑落多久,說來不過客套,而桑落這般問他,若是無心,便還能道句胡地不拘禮,少年天真,若是有心,可能桑落這步安在雍國公身邊的棋,就是廢棋了。

當然,無論前後者,都是謝無陵不想見到的。

他曾天真,曾只是謝平之,但一旦被風裹進這回旋裏,他想他離開的,便不再只是昭行一寺,和他的師父師兄。

“那……先生以為,桑落該清明,還是該糊塗?”

謝無陵的步子未減,聽到這聲,倒覺得聲音小了許多,這才停步回頭。

胡地少年還是當年模樣,如西北塞上夜空的一雙眸,仍是晶瑩動人。這人曾于牆頭揚巾喚他,也曾月下舞彎刀,也曾引他做知交,誰知今時,那情那景,恍然如舊夢。

如果只是這條小巷,如果撇去二人身份,他二人或許會熱淚盈眶。

陌路他鄉,逢一熟識友,饒是天涯,也不擋此時。

只是去掉如果,此時,便是天涯。

“半個時辰,小哥兒還未思慮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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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落還是邁了幾個大步,跟了上來。卻未回答出他的思慮。

可能這個選擇真的很難吧。謝無陵想。

扶風的茶肆都是差不多的模樣,不高的小房,雕花的窗,風簾多為琉璃珠兒串來的,論奢也奢。青瓷的盞兒,一勺一盅一碗茶,論簡也簡。

茶肆上下不過兩層,上層多雅閣,予文人,下層多桌椅,予行人。

平素在揚州,謝無陵是更愛坐于下層的,時不時遇着了說書先生,驚堂木一響,絮絮叨叨便是一個午間,謝無陵還能聽得津津有味。

況這下層堂中的行人,走南闖北,插着說書人的話,聽來也是極生趣的事,尤其是講那海島那段時,說書人說那海客能見着仙山,行人只說九死一生的出海,仙山見不到,吃人的魚倒是一堆。這話惹得謝無陵一直想出海瞧瞧,只是原來住持不許,說大了再去,今時大了,卻又無機會可去瞧了。

“客官,是……雅閣請?”跑堂的小厮瞧見了謝無陵和這胡地少年,謝無陵他是不識得的,但這桑落他還是識得的,跟在雍國公身邊的人,他們這些個扶風城行商的人,都還是得有這個眼力勁兒,畢竟衆所周知“王家的郎君,惹不來,梁家的兒郎,惹不得”。

雍國公是梁後之子,他身側的人,自然當記得,何況他身側的,還是個胡地容貌的少年人。

“小先生,雅閣?”桑落轉眸去問謝無陵,誰知謝無陵直尋了個堂內的空座,落了座,才道:“勞小二哥,煮壺茶來。”

跑堂的小厮瞥了眼桑落,得桑落颔首道了句“依他所言”,這才下去準備。

桑落走向了與他所對的座,坐了下來。

“桑、落。”謝無陵輕聲喚了句。

“嗯?”桑落擡頭看着他。

“自己取的嗎?”

“故、故人取的。”桑落說着便轉了眸光。卻換來了謝無陵一聲嗤笑。

“故人?”

“嗯……”

“故人,也叫?”謝無陵的桃花眸微觑,眸光帶着幾分凜冽,又一字一頓道,“謝、平……”

最後一個字卻被小厮端茶上來的一聲喝打斷了,謝無陵也正襟坐了來,無意再道方才的話。

“嘗嘗吧。”桑落看着他,仿佛方才什麽都沒聽到,但謝無陵方才被淹沒的那個字是什麽,他自然清楚,謝無陵的意思他也再清楚不過。

但扶風到底是扶風,不是西北,不是塞上。

“謝小先生,一定是将桑落認錯了。桑落以前只有一友,法號惠玄。”

謝無陵端着茶盞的手頓了頓,而後才低首呷茶。

“看來真是無陵糊塗了。”

“不知這茶,可還對小先生胃口?”

“不如我們昭行的壽眉,不過還湊合。”

“那小先生只有湊合了,國公府裏,梁夫人不愛這些個名堂,偏愛吃酒,府上酒是不少,這茶,确實不如。”

“無妨,我不過暫住。”謝無陵看着那一盞浮渣,心有一念動,抿嘴笑道,“下次住的那家,我可得好好問問,有人煮茶否,無人便不住了。”

“下次?”桑落蹙了眉,“下次不住雍國公府?”

下次有沒有雍國公府,還不一定呢,謝無陵猜,桑落應該比他更知道自己離開昭行來扶風是為了什麽,可現在這二三語,倒快把謝無陵問糊塗了。

自然他也沒有注意到那被桑落自己攢得皺巴巴的袖子。

“不住了。怎好讓國公再為我這等人耗心費力?”

“師兄!”謝無陵的話音剛落,便聽見小沙彌的一聲喚,懷裏還兜着一黃紙包。

放到桌案上,拆開來是一包烤過的不知道什麽生靈的肉。惹得桑落一陣好奇,謝無陵卻連道謝的話都沒說,就上手了。除了上手的速度有點快,就慢條斯理的程度看來,還是個世家郞的模樣。

他還一邊吃着,一邊誇道:“還是你懂我,為難你了。”

“不,不為難。”小沙彌又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他本來想說是王丞專門遣人這般包的,不是他買的,又看了看這師兄對面坐的像胡人的人,忍了忍。

謝無陵看他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哼了一聲,才道:“丞相如何說?”

沙彌瞥了眼他對坐之人,那人同是一臉驚訝,像是沒料到謝無陵這般不避人。

“說吧。”謝無陵給自己添了茶,并未看眼前二人,繼續道,“他能聽。”

“相爺問,這是您的意思,還是昭行的意思。”

“嗯,你如何說?”謝無陵将啃幹淨的骨頭置于桌案。

“小沙彌只有說自己愚昧,不知師兄意思。”

“嗯,是愚昧。”

“……”

“繼續。”

“相爺說,誰的意思不重要,不過這酒您是跑不了的,邀您後日的行令上,去嘗嘗他的酒。說今年冬天必定不好過,先把酒喝了比較好。”

“行令宴?”不多時謝無陵的那包肉便見了底,他從懷裏掏了方絹帕,帕角繡了朵優昙花,是妙法留在他身邊的,說是留給他擦手的。

現在他倒是真把這方繡帕拿來擦了擦他沾了油的手。

“是王家逢溽暑時,邀請文人騷客的筵席。”桑落替小沙彌解釋道。

“溽暑……聚一堆,當真折騰。”

“不會的,王家有一別院,別院位于京郊,依山得一溪泉,又栽了竹林十裏,很是消暑。”

“你也去過?”

“國公曾帶我去過一兩次。”

“嗯。行,吃好了,也喝好了。”謝無陵起身,打了打衣袍。

桑落卻并未動,看着謝無陵整理着衣袍,又看着他回首望來,才悠悠問道:“昭行,選中的,不是他,是嗎?”

謝無陵聽着他的問話,抿了唇,颔首應了他。

桑落的嘴唇幾次開合,良久才道出話來:“國公防着我,我所知,也只知,他斂財。除此之外,桑落再不知別的。”

斂財,往大了說,便是營私,桑落這話不過是給他開個頭罷了,也當還他今日不避不退的情。

謝無陵回身将又替二人添了茶,看着桑落微垂的目光,将那茶盞塞到了桑落的懷裏。

“以茶代酒,一別兩寬。”

這話本是當年謝無陵離開西北前的一句笑語,卻不想一語成谶。桑落做了選擇,選的不是一世清明,也不是一時糊塗。曾經他身邊的胡地小兒,有了自己要護的人。他為那人,選了一世糊塗。

“好。我做我的糊塗郞。”桑落笑了來。眉眼彎去,倒比塞上的月牙兒,更美,卻也比塞上的風更烈。

“但願你能留一點清明給自己。”

說着這話的謝無陵也笑了起來,帶着幾分自嘲的意味,如果有一天,他成桑落,趙從山成雍國公,他想他的選擇也當如是。

人間能得幾個趙從山?人間能得幾個謝平之?

人間,只得一個罷。

桑落起身,走在謝無陵身後,看着他凜然的一身風骨,仿佛不知愁,仿佛還是在西北遇見的那個小兒。

謝無陵應着身後的眸光回首,招手喚他快幾步。一如往昔。

誰也沒打破這歸國公府前,最後的一段歡愉,沉浸過去的歡愉。

他們都一樣,比誰都清明,卻比誰都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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