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托于杏下
舊時舊人處殘景,免不得要生出些什麽。
羨之回首,正對上趙祚身後的那個人的眼,心下的驚怎麽都掩不住。
他突然之間有些看不懂他父皇了。
小院的門扉早被那夜的大火燒成了灰燼,原本墊于門檻下的一兩塊青石,孤零零地半埋在那處,醒着來人。
趙祚立于青石上,仍是擡了腳邁過那虛無的門檻,像過自家門前一般熟悉。然而只有趙祚自己知道,在謝無陵走後的那段夜裏,他的那些個荒誕夢裏,他曾多少次徘徊在這門檻前,像是知道邁進院子裏會看到的景象——那些不是他希望看見的景象;又曾多少次在猶豫後還是毅然邁了進去,把那個傷痕累累的人帶出來。
就像後來的惠玄帶着妙法出來那般,只是那二人共走了碧落黃泉,還有一人黃泉回頭等待着;而趙祚和他帶出來的人,卻在這人間,糾纏牽絆,至死方休。
那道噩夢的夢境仍然歷歷在目,趙祚的腳步也滞了滞,才進了院子。跟在他身後的幾人,也跟着進了院子。
“觀之?”羨之低聲喃了句,這才上前,迎聲作揖道,“父皇,世皇叔。”
“嗯。”趙祚應了句,便瞧見羨之身後坐于青石上的謝陵有所動作,似要借着青石站起來。
趙祚繞過羨之,兩三步上前,将手壓于謝陵肩頭,輕拍兩下,示意他莫要起身。這才挨着他落了座,謝陵也順勢往旁移了移,給他挪位。
這頭的觀之低眉喏喏地喚了一聲“兄長”後,便向趙祚那處投了目光,正瞧見趙祚身旁的黑袍人,但瞧得不那麽清楚。
觀之心下好奇,而他旁邊的宣城主趙世似乎比他還好奇,提着燈籠,說着風涼話,就照了上去:“皇兄這一路上,可心急得很,原來是這殘屋藏了‘嬌’?不知弟弟可有緣一瞧?”
“世叔那一屋子美眷還沒瞧夠?”跟在觀之身邊的陸岐怕這位世叔說出什麽輕謾的話來,遂出了聲,怼了一句。
趙世聽到陸岐這般回護,心想着這‘嬌’還是頗有手段,畢竟能收服陸岐,不是見易事。那正宮的娘娘,不是至今還不能讓陸岐正眼瞧?
想着趙世便彎了腰,偏了腦袋,去瞧那黑袍裏人的面孔。
謝陵卻微側了側首,擡手扶上了兜帽,向趙祚遞了眼神,見趙祚颔首應了,這就脫了帽,露出了真容,讓趙世一眼看着了這黑袍下藏着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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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世立即滿眼驚訝,有些被驚得啞口無言:“這……”
未待他回神,趙祚又親自将兜帽替謝陵戴了回來,解釋道:“風大。”
而方才立于一旁的觀之,看到兜帽下的面容,他的眸光更是劇烈動搖了幾分,又匆匆上了前來,喚了聲:“老師。”
謝陵卻皺了皺眉,他自己腦子裏的記憶太多了,有些條條繞繞的,他能憑着景致理出來,有些能憑着名字想起一些,但眼前人他并不知是誰,一時半會兒也不知當如何答。
他下意識地遞了眸光向趙祚,想要問問。
回答他的,卻是羨之:“師父,是觀之。”
“觀、之。”謝陵猶豫了會兒,又下意識擡手揉了揉額角,才笑道,“記性不怎麽好,莫怪莫怪。”
謝陵這方笑着,趙祚那頭的眉又深鎖了幾分。
不管謝陵如今是什麽性子,但謝無陵的性子,趙祚總是了解得徹底,謝陵就是那種越是能在面上言笑生歡,便越是甘願在背後心頭嘗苦的人。
方才落座時,謝陵那殷紅的唇,趙祚一瞧便知是方才吐了血,他心下其實比誰都慌,可他在這國公府廢墟上,連将他攬近懷裏的動作,都不能做。
他不知道這夜裏有多少雙眼睛在看着他,又有多少雙眼睛在看着他身邊的人。
趙祚收了目光,看着身邊的黑袍人,也覺得是在看着夜色裏一道黯影。
也對,那些過往的年歲裏,謝無陵就是他身後的一道影子,只要他低頭,便能見到。偏他,那是還不知道如何低頭。
而今……
“父皇。”趙祚想到一半的思緒,便被這一聲打斷了。羨之見他父皇看來,又道:“觀之來這府裏,是有什麽事嗎?”
“是诶,”陸岐聽到羨之提起觀之,一時也生了疑惑,“觀之哥哥不是只愛書中黃金屋,今日怎麽也一同來了?”
陸岐的話倒是惹來了趙世的一聲輕笑,也未多提什麽,他自然更知道羨之問的深層意思。
倒是趙祚附着謝陵耳邊,輕聲道:“他,當是皇長孫,王妃梁斟之子。”
但後來史載皇長孫殁于雍國公府,而觀之以趙祚養子之名入了皇家牒譜。
觀之是趙祚收養的兒子,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說不得就是把身生父母的優點都承了來,聰慧有之,又擅工筆,平日待人也是極溫順的。若非是只愛書簡混日,想來也當是個風流雅客。
只是史書不記,外家不曉的事,正是這起居注上的幾筆秘辛。
觀之便是秘辛之一,是梁斟梁酌兩姐妹拿命保全的人,是唯一和這個國公府有牽連的人。
是雍國公唯一剩下的子嗣。
在座之人,除陸岐和不記事的謝陵外,皆知。
而趙祚卻在這時,把觀之帶來這一府殘垣前,看在別人眼裏,說得出是重視,看在梁家那些個知情人眼裏,便容易生了其他心思。
“是我讓父皇帶我來的。”觀之邁了一步上前來,從懷裏掏出了一張泛黃的紙遞了上去,紙周未生褶皺,想來是極其珍惜的。
紙下寫着兩行蠅頭小楷:
窗前得杏,一樹以蔽之。
遂将日日所思,千萬情衷,盡托于杏下。
“母親曾說,這方小箋當收好。待我大了,便拿來瞧瞧,總能懂的。”觀之低眉說着,眉上生了愁色,“我這些年都瞧着,舊時以為是什麽山盟,但母親院中并無杏樹。而前幾日聽世皇叔說起,這雍國公府上的杏樹都給燒沒了,想着可能……”
觀之沒将後話說完,謝陵從趙祚手前得過了那方小箋,不過瞥了眼,便傳給了羨之。
畢竟他不是廟裏的解簽先生,自己腦子裏的東西還沒解決,如今要他解題,他更是有心無力。
待剩下三人傳閱完,趙祚才開了口。
“信箋既是舊物,便莫輕易再拿出來。”叮囑後,趙祚問道,“你如何想?”
“我想,母親既說‘托于杏下’,那便挖開杏樹瞧瞧?”
可惜謝陵記不得,也理不太清後來的事,如果他還記得一星半點兒,這箋便可能另有他解了。
“如何想,便如何做。”謝陵道。
這一句卻惹來了羨之的側目,他的眸光裏似有什麽在閃着光。
曾幾何時,這個人也對他說過這樣的話,現在聽來,好像隔了很久,細數來,也不過五年而已。
謝無陵教他和教旁人多是不同的。
對陸岐,他只在功課上提點一二;對觀之,也不過三四言相授;只對羨之,從始至終,都是手把手地教,琴棋書畫,籌謀算劃,一樣不落,考功課時,也多是出一民生題,問他如何想,如何做,到後來,也問他中間可會生出的岔子,如何彌補。
羨之年少時,也曾因為這些事煩過,到底年少輕狂。如今大了,知是非了,才恍覺不同。
謝陵感覺到羨之的目光灼灼地打在他身上有一會兒了,連趙祚都皺了眉。
這樣下去,可能不太好,謝陵想。
謝陵擡了手,推了推羨之,道:“不想去幫幫忙?”
經謝陵這一番提點,他才向那杏樹瞧去,見趙世、陸岐和觀之正跪坐樹前挖得起興,可惜這處沒了旁的工具,又是在謝無陵當初走後便封了院子,更是沒什麽趁手的東西來掘土,只能憑手挖了來。
羨之看了兩下,從籬牆邊上,撿了一方青瓦的碎片,也過去幫忙了。
大概這也是幾位王孫最接地氣的時候了,謝陵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突然咳了起來。
趙祚擡手替他拍着背,待他咳聲漸息,才問道:“在笑什麽?”
“三個王子和一個王爺挖着我院子裏的樹,”謝陵突然不知道要如何形容,憋了半天才憋出幾個字道,“是……我之榮,嗯,是我之榮。”
“如此便是你之榮,那寡人是你什麽?”
“是我情衷處。”
謝陵擡眸對着趙祚說着這話,桃花眸裏的風情是趙祚甘願為他引頸待戮的起始。
趙祚輕咳了兩聲,提了提衣袍,似在掩藏着什麽反應,又深呼吸了幾口,本想瞥一眼身邊的惹禍人,卻見他一臉無辜模樣,也只有忍了下來。
趙祚将目光轉開,看向了樹下挖着土的人們,聽着謝陵突然道:“你說,若挖出來的是一壇酒,那他們不是要失望?”
“不會的。”
“嗯?不會有酒?”
“不會失望。若是你埋下的,當是十五年陳釀了。”
“你要喝?”謝陵眉尾一挑。
“當嘗一口。”
“那不行,得再埋三年。”謝陵說着,心口卻突然像被什麽攢緊了幾分。他掩在袖下的手拳了來。
“埋三年,湊嫁妝?”
“誰的嫁妝?”謝陵蹙了眉,将心口那一瞬地不适壓了下去,順着趙祚的話問道。因着這問話,趙祚心情甚佳,遂未将這蹙緊的眉放在眼裏。
“你的,嫁我之用。”趙祚準備以牙還牙,說得一臉正經。
說完生受了謝陵睨他的一眼,眉上卻滿是喜色。
作者有話要說: 我回來了 新年快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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