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桑落之賭

“你……”謝陵睨了他一眼後才道,“好像變了。”

“變了?”

“非是記憶中的那個從山郎了。”謝陵皺了眉頭,聲音變得極小,但趙祚還是聽到了。

十五年了,趙祚氣過,愛過,悔過。眼前人于他心頭的地位,也早已今非昔比。他主動擡了眸子,對上了謝陵的眼。

原來的謝平之總能看穿他的心思,現在的謝陵,便是當時才入扶風的謝無陵,懷着對他滿腔的熱烈,義無反顧地來到他眼前。

趙祚想他看見自己眼底裏的心思與柔情,那大概是比什麽山盟海誓還要管用的情話。

但謝陵剛對上了他的目光,還未細究出藏在目光深處的那一味情愫,便被陸岐的聲兒喚了回來。

“山人!山人!”

“啊?”謝陵沒有力氣同他喊,是趙祚替他應了聲。

“聖上,挖出東西來了!”陸岐三兩步上來報喜道。

“是什麽?”

“沒……沒看清,”陸岐急着來告訴謝陵這消息,便沒繼續挖下去,留下羨之他們繼續挖,自己先出了聲,來到謝陵跟前,“不過應該……是……”

陸岐下意識地擡手扣了扣腦袋,正思考着那土下摸到的是什麽,便被後來跟上的羨之解答了。

“是一壇陳釀。”

這話一出,聽得謝陵有些不好意思,他抿了抿嘴,對趙祚挑了挑眉,像在說,原來真是酒啊。

趙祚道:“先生可真是料事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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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山人早知道了?”陸岐一驚一乍地問道。

“嗯……沒想到真的有酒。”謝陵小聲嘀咕了句。

“那正好,再埋三年?”趙祚似笑非笑地詢了謝陵一聲。

話罷,又挨了謝陵一記眼刀。趙祚卻視若無睹。

說話間,觀之将那壇酒取出,抱到了謝陵眼前:“父皇,老師,這……”

謝陵擡頭看向了那壇酒,目光停留在那封繩上,久久未移。才壓下的那些不适,又在心上翻湧來。

羨之也順着謝陵的目光看了去,道:“這封繩,似有蹊跷。別的人埋酒都是随便扯一根,便是師父當年講究,也不當……”

羨之沒将後話說下去,反是遞了眼色向謝陵詢問。

不待謝陵回答,趙祚便把那話接過去了:“也不當用胡人衣飾上的彩縧做封繩。”

聞言謝陵一驚,咬了咬下唇,未作聲。

趙祚見狀又道:“不醉郎中桑落酒。”

謝陵的滿眼驚惶,方才從他腦海裏閃過的話裏,也有這一句,就響在耳邊,他在一片混沌的記憶裏,尋到了那根絲,他輕輕地剝開來,卻是一個當随他入土的秘密。

“桑落是胡人,這酒是他送你的吧。”

謝陵仍沉浸在那段記憶裏,尚未回味過來,但掩在兜帽下,趙祚只當他不想說。但雍國公府裏經歷的事,原來只有謝無陵知道,趙祚并不知道。

趙祚知道的,只有當初邁進這院子裏,杏樹下倚着個遍體鱗傷的人,看得他連下手抱那人都不敢。

趙祚繼續逼道:“桑落後來讓寡人帶話給你,不過,有交換。何況,你想知道應該不只桑落?”趙祚一邊說道,一邊看向了觀之。

謝陵的性子注定許多事,都被他自己壓在心頭,但這并不代表趙祚就能放他把這些東西攬在心口,他也想替攬一攬,好讓他喘喘氣。

雍國公府的事,讓趙祚耿耿于懷了這許多年,如今有了機會來問,他又如何能裝作不知不在乎?

謝陵咽下了喉頭的那一口甜,聲音有些含糊卻仍堅持着道:“怎麽交換?”

“你說一個,寡人便說一個。”

“好。”

“先說這壇酒?”

“酒是桑落送的。那個刑部的案子之後,雍國公每夜總會找我吃茶對弈。但八月十五,重闕設宴,就是交到你肩上的那個宴會。雍國公和王妃須入宮參宴。府裏只剩下我,桑落,和雍國公府裏被他玩弄厭了的莺莺燕燕。”

“管家受王妃的意思在正廳擺了晚膳,我并未去,桑落便來我院中,帶了幾壇子酒來。”

秋來夜帶涼,浮雲掩月,整個雍國公府都帶着幾分慘淡。

謝無陵卻不受影響似的坐在屋檐下,兀自擺了一地吃食。吃食是幾日前他讓小沙彌偷偷買來的,那天接過了小沙彌的吃食,他便放沙彌回昭行過中秋去了。

如今這扶風,他當真算孑然一身了。

“陵兒。”桑落提着酒,推開了他的門,喚着他在胡地才喚的名字,還帶着一兩分口音。

謝無陵起了身,一時看不懂眼前的人,但還是上前接過了酒。

“今日兄長請陵兒吃酒,當是……最後一次吧。”

最後一次吃酒,也最後一次做陵兒的胡人兄長。扶風的天要變了,這段日子裏,西山的瓷窯塌了,下獄的官員快湊齊半個部門了,雍國公更是不輕松。

謝無陵曾在棋局博弈時建議過趙修:“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趙修卻因着謝無陵約見陸家家主的事,不曾信他半言。風口浪尖,仍然不避不讓。

便是梁斟也為趙修私下約見了幾位謀士,這話到了趙修耳裏,反成了梁斟不忠于他的妄言。

一片丹心,盡付了東流。

“到底是他自己,害了這一座國公府。”桑落和謝無陵酌了幾杯,悠悠道來。

謝無陵也不辯駁,只看着眼前人,良久才道:“怎麽想着取名桑落?”

“色比涼漿猶嫩,香同甘露永春。”桑落眼裏深邃掩不住心下那份懷念,“還記得你念與我的這詩嗎?”

“如何不記得,若是不記得,我如何在當初見你第一面,便道那後句‘十千提攜一鬥’?”

“是啊,那時候你還總跟在我屁股後,去胡姬酒肆偷酒喝。”

“那時,也曾道你,生得好看,似桑落酒一般。‘色比涼姜猶嫩’。”

“這,便是原因。你回了昭行,我被惠玄借來這處,替他看着這個人,沒來得及和你打招呼,怕你以後見了我生氣,又怕你以後認不出來我,連氣都沒法撒。”

謝無陵聞言舉了杯盞一口飲盡,便将那白玉盞抛向了桑落的懷中,杯盞打在桑落胸口,順着衣料滾到了地上。

謝無陵道:“好了,撒氣了。”

桑落見他這般,不由得笑出了聲,謝無陵用最孩子氣的方式,成全了這段敘舊,但兩人都知道,那詩裏,一直未曾道出來的一句才是他們二人心照不宣的話。

色比涼漿猶嫩,香同甘露永春。十千提攜一鬥,遠送潇湘故人。

“今日過節,莫談這些了,我有一禮,要送陵兒。去年讓惠玄帶予你的月餅可嘗了?”

“去年中秋,揚州吃酒,未來得及趕回昭行,歸來時倒是嘗了哥兒送的酒,香極了。”謝無陵想起了去年那一壇美酒,想得桃花眼都變作了新月牙。

“佛門吃酒?”

“沒,向來是師兄放在山下,我偷取來嘗了,再回寺裏。”

“也好。那酒,你喜歡就好,在西北我着人給你藏了一窖的酒,往後每年,管夠你的。”

“那今年呢?”謝無陵環顧了四周,方才桑落提來的酒,自然不是那西北的葡萄美酒,只是一般的陳釀罷了,謝無陵打趣道,“今年哥兒就打算用這兩壇子扶風街上都買得到的酒,再綁了兩三根你胡地的衣縧繩,糊弄人?”

“那自然不是。”桑落一邊笑着,一邊從懷裏取出一方長折,遞到了謝無陵面前,“你想要的東西。上下涉及的所有人。”

“哥兒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謝無陵眼裏的笑意都散了去。

“知道,他活我活,他死我死。對不住惠玄與你,總要盡點心力。”

“心力?”謝無陵拂袖,氣得站起了身,居高臨下道,“哥兒盡的是心力?哥兒分明是在費盡心機!哥兒拿……拿這些,就賭他一個人?”

桑落如舊替自己倒了一盞酒,笑出聲來,聲裏帶着幾分苦。他知道謝無陵的玲珑心思,他是在賭。

賭他将自己這把懸在頭上的刀的刀柄遞給謝無陵時,謝無陵不敢接,便是接了,也不敢手起刀落。

胡地的老人們總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謝無陵和桑落在西北有次夜裏迷了方向,被一只狼困了,狼在石頭邊假寐,待着夜深人熟睡時,來個一擊斃命。

兩個小孩子在不遠處,怕得瑟瑟發抖,謝無陵從袖子裏掏出了惠玄給他備着的一把匕首,顫抖着連匕首都拔不出鞘,也不知道怎麽殺狼。倒是桑落,一直拿着把彎刀,原來謝無陵才見他時,還笑話他,一個清秀少年偏那把彎刀,被鄰街孩子欺負了,也不用這彎刀吓吓別人。

狼在夜深時,試探過來,桑落深吸了口氣,對着狼一陣砍。有一刀不知道勾住了狼的哪裏,引得一聲嘯。

兩個小孩被驚了一驚,孤狼的氣勢弱了,桑落還準備再砍幾刀,但謝無陵卻抓住了他的手,攔了下來,怯生生道:“快走吧,狼都群居,它孤身來,想來也夠苦了,別趕盡殺絕。”

但桑落不知道聽誰說的,遇着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換了手舉刀,手起時,謝無陵卻擋在了刀下。

桑落這才作罷,拉着他跑開了,遠離了那頭傷了的狼。

而現在雍國公就是那匹狼,長折便是他手裏的彎刀,桑落親手把這把刀放到了他手邊。

但顯然桑落和謝無陵都知道結局,所以謝無陵會如此生氣。他只想哥兒在他心裏是純粹的胡地少年,可惜這是扶風,是天子腳下的廟堂。

廟堂之下,本無純粹。

“是,我賭。抵上性命,賠去半生,燒去青名,哪怕萬劫不複,賭他後生,我,甘之如饴。你呢?如果身陷這個境地是從山郎,你當如何?”

“沒有這個如果。”謝無陵将俯身将折子拿起來,而後随手丢了,連看都不曾看一眼,“我不會讓他有這個如果。”

月下的謝無陵負手立于天地,說着他今生最坦蕩的一句諾。

桑落看着這人背影,連冠都未加的少年,昂首而立,就像當初站在了城門下,接他入扶風的王家大公子,大概這就是昭行傲骨。

胸中有溝壑,腹內藏乾坤,而後撐天地,桑落自認他沒有昭行的大意,籌謀算計也不過為這一人,始于情,終困于情。

他低首抿了一口酒,恣意仰躺在院子裏,像卸掉了所有的包袱一般,深吸了一口氣。

他賭贏了,卻也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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