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觀之身世
更夫敲更過三輪,夜裏的寒意自然更甚。
謝陵的面色蒼白許久了,在燭光下早看不清分別了,幾個孩子的心思同趙祚比起來,還是少了。
趙祚心下最恐得謝陵如今身體本受不得勞累,今夜又受了夜寒。便在謝陵說完與桑落那夜醉酒的事後,嘆氣起了身,喚宣城主掌燈,領着衆人往居衡走去。
羨之與岐二人受了趙祚囑咐,分別走于謝陵左右,替謝陵擋了來自左右岔口徘徊着的風。
蟲聲在扶風城的下半夜裏響得歡快,一行人卻各自無話地走着,是趙祚最啓了聲,說起了當年晨時杏樹下待謝無陵的那段故事,只是當初謝無陵未細問的事,放到了今天,有人卻忍不住問了出來。
陸岐便是那初生牛犢,最不怕的就是前方背手的“虎”。
聽着那句“體己話”,陸歧便知是個冠冕堂皇的話。
羨之的母親在重闕時,遇着元裹姑姑與陸岐同在的場合,總會拉走元裹姑姑,美其名曰,說些“體己話”,但後來聽羨之說來,都不是什麽陸岐一時半會兒能理解的“體己”事。
“所以是……說了什麽嗎?”陸岐開口道,當然他鬼機靈的沒有問向那聖上,而是問向了身旁的謝陵,“山人?”
謝陵這斷斷續續的記憶,拖着他的思緒。別說讓他解惑,就是他現在自己也一頭霧水。那些在腦海裏雜糅着的記憶,若是沒有人牽頭…捋來轉去,也就還是一團漿糊。
正在謝陵為難的時候,落在他們身後幾步的觀之解圍:“還是我來講吧,當時在場的,也只有我和羨之兄長,”觀之加重了“兄長”二字,惹得羨之慢了步子,瞥了他一眼,才繼續道。
“那年生了幾件不可思議的大事,大概是在老師自昭行來扶風後。王家竹林的行令宴生了一幅墨寶‘青山獨行’,過手的官員,都遭了卸任。王丞相乞骸骨,跟着落馬的卻是工部的幾位高官。衡皇叔行走刑部,第一案便成懸案,草草了結。再之後雍國公所督的西山瓷窯發生坍塌,工部涉事大小官員一并收押,雍國公被摘帽銜。雍王妃自缢,絕筆道盡梁家與她關系早裂。後……”
“好了。”趙祚頭也未回,直言打斷了身後觀之的話,雍國府後來的事,他比誰都清楚,他雖然想知道雍國公府裏那段在他趕來之前發生了的事,但不想這有些事從別人嘴裏說來。
大概,只有謝陵親口說的,他才想知道。
他想知道,那十年裏,他到底欠了多少,用這後生可還夠償?
如是不夠,便該早早約好下一世,再下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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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之哥哥,你還未道出我的答案呢?而且你又為何會和羨之哥哥同在那一室?你不是……”不是後來聖上同酌夫人生養的?陸岐回首看向了身後那人,目光在那人身上巡睃着。
只是陸歧回身時慢了一步,要是早一秒,說不定還能看見觀之眼裏不加掩飾的陰鸷。
“觀之。”羨之突然也停了步子,回身喚了觀之一聲,一眼睇了過去,袒露着幾分威懾。
觀之轉了目光,藏了眼裏的秘密,嘆了口氣,解釋道:“雍王妃招了當時的酌夫人入府,說的體己話,便是将雍國公的四歲小兒送回梁家鄉下去探探祖母的事。”
“嗬,”走在趙祚旁邊的宣城主宣城主趙世卻在這時出了聲,像是想到什麽一般,自嘲地笑着,“也不過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何況……”
觀之卻充耳不聞般,繼續道:“那時雍國公已有兩日未歸家門,扶風的天都幾日未放晴了,是吧,羨之兄長。”
“是。”羨之不動聲色地應了句,陸岐卻暗暗覺得羨之有些不高興。繞過謝陵背後去扯了扯羨之的衣袖,在他瞧來時,露出了讨好的傻笑,惹得羨之勾了勾嘴角。
“雍王妃将小兒送到了酌夫人面前,讓酌夫人帶回府中,又讓小兒的書童替他上了那輛回去見祖母的車。給了小兒一封信,和一句話。說這信要日後酌夫人覺着安全了,說可以打開時,小兒才能啓封。”
“那那句話呢?”陸岐問。
“那句話是給老師的。”
謝陵聞聲回首看向了這個和羨之一樣大的孩子,将他的模樣細細打量,那雙眼是極其熟悉的,又想不起來了。
觀之見謝陵看來,大方地對上了他的桃花眼,挑了眉道:“老師曾問她,到底是梁家的女兒,還是趙家的兒媳,她到最後才知道,自己還是做了梁家的女兒。她說,先生說她當初那句道謝是謝早了,沒想到并不是謝早了,而是謝錯了人。她也有一句話要問先生,先生最後要做昭行之士,還是從山之士?”
觀之方才的眼神在謝陵腦海久久未去,以致謝陵未來得及将觀之前面聽進耳裏。猛地一下,謝陵的腦海裏和着那雙眼出現了一張猙獰面容,是一種林中豹盯上獵物的模樣,帶着興奮,也帶着幾分暴戾,又更像早知勝局的輕佻模樣。
這副面孔沖擊了謝陵,他仰首歪了歪脖子,又搖了搖頭。連腳步都不自覺地踉跄了兩步,也正将觀之最後那一問聽進耳裏。
趙祚在觀之提及謝陵時,便停了步,搶在謝陵踉跄時,先一步攬住他的腰,從背後撐了他一把。謝陵靠着趙祚,壓抑着的那口腥甜又一次壓不住了,順着嘴角蜿蜒下來,有一兩滴在衣衫上落成了花,有一兩滴打在了青石板上,還有一兩滴直落在了趙祚環過他腰的手上,讓趙祚心下一驚,攬着謝陵的手緊了緊。
謝陵倉促間擡了手,攏袖替趙祚拂去了手上那兩滴殷紅的血,發現埋首時嘴角溢出的血又落了下來,一時手足無措,慌忙擡手捂住了嘴。
卻連咳嗽聲都還來不及傳出來,就暈在了趙祚懷裏。
這一番折騰倒把陸岐吓得夠嗆。看着謝陵衣衫上的殷紅,就未曾轉眼。
最先回神的還是趙祚,趙祚的眉頭擰在了一處,眼裏帶着怒氣:“趙觀之,禁足重闕,若是你老師……,你就長困重闕。父債子償,趙修欠的,你還正好。”
說罷趙祚便将謝陵打橫抱入懷裏,才恍然覺得他原來已是這般。
身輕若鴻毛,卻又在趙祚心頭,似泰山壓來。
倒是觀之跟在趙祚身後,不緊不慢道:“聖上不是還答應老師,關于桑落的事,若要觀之長困重闕,如何去釣桑落?”
“父皇。師父這病,自打入了那雍國公府,便生了。想來是那府上的邪氣,怪不得觀之。觀之自幼長在您身邊,脾性您知,今夜也是近了那府上邪氣,才說了胡話。您莫理了,送師父歸居衡才是。”羨之不知何時走到了陸岐身邊,替他拍了兩下背,才擋到觀之身前,接話道。
“皇兄,祁先生早說了今夜會到,你送謝相回吧。我和觀之走一遭,謝相清醒前,我自帶他與桑落歸。若是逾期未歸,我府上那四房美眷,你就正好替我打發了吧。”宣城主趙世也跟了一步來。
不知是祁先生起了效用,還是那句謝相起了作用,趙祚的眉頭總算有舒展開的念頭了。
趙祚壓低了聲音,叮囑着:“ 既是胡話,今夜之後,不可再提。趙觀之記住了,便是你真養在那杏樹下,你也姓趙!就像他陸岐。你們那點母族勢力,父輩家業的,他……”他謝無陵無心貪。後話趙祚當然是未說出來的。
他答應過曾經的謝無陵,從不在陸岐面前提起陸岐曾經的身世,自然也不願提及觀之的身世。
話未盡,趙祚頓了頓,轉了話頭道:“平安歸來。”
而後向宣城主趙世和羨之遞了眼神,便帶着懷裏人疾步走了。
宣城主趙世也領着沉默的觀之消失在了小巷旁支的小路裏。
只剩下了羨之,等着陸岐回神,才領着他踩着趙祚離去的那條路,慢慢走着。
陸岐擡頭扯了扯羨之的衣袖,手不自覺地顫抖着:“羨之哥哥,我不懂。”
“你會懂的,”羨之捉住扯衣袖的那只手,将那手握在懷裏。也不知道還能握多久了,多一次,羨之也不免慶幸着,“回去的路還長,慢慢講給你聽吧。想聽什麽?”
“觀之哥哥,是……”
“他啊,他不是父皇親生的,方才他口中的那個小兒,就是他。”
“皇長孫趙見?”
“嗯,說來我才該叫他一聲兄長。”羨之抿嘴苦笑來。是造化,最弄人。
“他方才說的是他的母親把他送到了你母親的身邊,換了別人替他……送死?”這是陸歧從未接觸過的腌臜,卻在現在一點點接觸着。
羨之不知道這是不是謝無陵當初布的局,但他知道自己手裏攢着的,是謝無陵留給他的——陸歧的命。
他要走穩自己的每一步,才能護得住陸歧。
“嗯。”羨之應了陸歧的問話。
“然後他做了你的弟弟?”
“他是皇家血脈,是該入玉碟的。唯一的辦法,便是以父親的親生兒子名義入玉碟。”
“那他不恨嗎?”
“怎麽恨呢?恨他養他十五年?還是恨自己?你呢?要是你是觀之?你會恨嗎?”
“要我我就會恨。”陸歧眼裏帶着的堅定,驚得羨之險些以為自己牽不到陸歧了。
“那那那杏樹呢?”
“啊?方才府裏燒焦的那株,你瞧着了。”
“雍國公府裏的樹和我有什麽關系呢?”陸岐睜大了眼睛,對着羨之眨巴了眨巴。
陸歧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除了會一身武功,和一些七七八八謝無陵原來教的兵書小章節,別的什麽都不懂。這五年裏,帝祚縱容他,羨之寵他,護他,他問,羨之就答。
就連當初在行宮裏用謝無陵的畫騙趙祚帶他去昭行的計,也是羨之出的。
現在想來,腦子不用久了,确實就是要朽了。古人誠不欺。
他抿了抿嘴,還是決定動一動他那即将朽了的腦子,想想那杏樹,和自己的關系。
但這個想法被轉眼到來的居衡門口的嚷嚷聲打斷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陸岐:嗨呀 觀之慘得很~
羨之: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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