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趙修迫陵

“趙從山!”這一嗓子吼得整個居衡園子都得抖三抖,門口的二人都給吓得停了步。

本來如此直呼聖上名諱是見不着今早即将升起來的太陽,偏因這聲音的主人,趙祚動不了。

聲音從西面不遠處的廊屋裏傳來,想來是趙祚怕誤了時辰,就近尋了屋子将懷裏的人放下,讓那人來診病。

方才的聲音又一次在廊屋外響了起來:“你不要他的命,早日拿把刀子了結了,不好嗎?”

不知道趙祚在屋檐下說了什麽,那人又道:“知道錯了有用,他剛剛就不會在你懷裏不省人事了!你當初自己答應了什麽?一國之君,出爾反爾?還是草民這種江湖游醫,你本來就準備着随意糊弄?”

陸岐跟着羨之疾步穿過迴廊,上前打着岔道:“祁叔叔!我父……”不知陸岐這幾日是不是感覺到了謝陵的态度又或是其他什麽的,到底在沒把那“父親”二字叫全之前,就改了口,“山人,他如何了?”

“死不了,不過……”

“不過什麽?”

“也快了!”祁知生狠狠瞪了趙祚一眼,又繼續吩咐道,“他身邊要留人守着。從山郎君,日理萬機,就不強求了。小岐兒,你來守着。”

“好。”陸岐說着就要進屋去。羨之趕着補了一句,扯了個盡量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和陸岐輪着守幾日吧。羨之是學生,理應盡份心力。”

祁知生點了點頭,算是應允了,目光投向了趙祚,見他沒有任何反應,氣就更甚了幾分,拂袖轉身,“哼”了一聲。

趙祚猶豫了半天,看着祁知生轉身,似要領着陸岐和羨之進屋,不知為何心下想的,順着嘴就出來了:“他……如何至此?”

“他如何至此,你趙從山問別人,不如扪心自問!”

“我……”趙祚突然擡了頭,對上了房門前的祁知生的眼,帶着幾分溫柔。

但是羨之接了一句問來:“祁先生,老師他把陸岐忘了,這是不是生了岔子?”

“當初他醒來時,我曾問過,他自己不願記起來。有些東西不想,就越不容易想起來。後來惠玄那兒,我聽說出了事,可能影響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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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他會暈過去,我猜多半又是你父皇的那些腌臜東西,把他腦子占完了。”

“那之後會如何?”趙祚道。

“如果他醒來,不再為那些東西費心,那就無事。如果強求,就像今天這般,咳到血盡為止。”

趙祚深吸了口氣,才問:“又是無藥可救?”

“趙從山,當初你要我來扶風謝府接人的時候,我對你說過什麽你還記得嗎?”

“病入膏肓的人,都怪藥石罔然。”

當初趙祚不能體會的,在這幾年都體會了。現在他才是病入膏肓的人,卻又怪不得藥石。

他的藥石,如今也只剩一味了。那一味,叫謝陵。

就生生地長在他心頭,要取他救命,便總要往心上割一刀。

“這話啊是當初謝無陵對我說的。他想我在他不能再同你說話的時候,轉述給你,我當時還笑他呢,沒想到後來竟然真的等到他不能說話的時候。”

祁知生是拿着這把刀替他取草的人,這把刀往他心口插來,取得卻不像是草,而是他的命。

趙祚的雙眸暗了下去,人也像被這話打蔫了一般。是他,認命了。

祁知生輕咳了一聲,補了一句:“你帶他回來時,他脈象已然平和。今晚總該做個好夢。聖上還是早日歸去,黎民還在待你,煩你莫再擾他。”

“有勞祁先生了,”趙祚一邊說着,一邊作了揖,“也請祁先生多替他安安神。惠玄的頭七,寡人會替他守的。”話剛說完,趙祚就見祁知生不置一詞地推開了門,邁了步子進去,只好意味深長地看向了羨之。

羨之顯然聽懂了他的話,點了點頭,才跟着進屋。

月漸西,光華透過廊屋的竹簾投到榻上。

謝陵靜靜地躺在那處。如果不是屋內三人都聽到了那紊亂而急促的氣息,當真稱得上一句“美夢如是”。

祁知生聽到謝陵氣息不再平穩,三步并作兩步上了榻,取了針,想幫他安神,卻又不知謝陵夢裏身處何處,不敢貿然在他頭上下針,只好選了幾個安全的穴位動手,讓羨之掌燈,又指使陸岐去燃了安神的香。雖然這樣見效會慢上許多。

不知過了多久,連羨之都被安神香薰得有些昏昏欲睡了,謝陵才終于平靜下來。

而獨自身在夢中的謝陵,卻不似躺着這般平靜。

他的腦海裏,總有三三兩兩的場景往外蹦。

又是昭行那座藏經閣,又是重闕的那個正殿,又是昭行的那株桃樹,又是居衡的那方杏林……

又有些不知何時說來的話,一點一點在他耳邊回繞。

“我姓昭行,自然是昭行的兒郎”,“昭行之士,擇世而生”,“亂世守忠,盛世扮佞”……

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謝陵再睜眼,仿佛又回到了雍國公府的那座小院。他推了院門,走了進去。

一切再不是方才所見的殘垣,而是舊時模樣,籬牆周圍爬滿了青藤,青藤下置了幾盆花,一旁的杏樹有些年歲了,日光下,恰得一方陰涼地。

一樹的杏葉被清風撩得簌簌作響,像是在歡迎着他。當然他屋裏的人,比杏樹更歡迎他。

他穿過了院子,推開了廂庑的門。

“回來了?”他聞聲偏首,趙修坐于他的書案前,手裏拿着的是前一晚他伏案一時興來寫的舊箋,他記得上面寫着:道是春風及第花。

他應了聲,便聽到趙修帶着他那如舊慵懶的語調問着:“及第花?小先生,可是好雅興啊。”

“雍國公過獎了。閑來無事,練練筆罷了。”謝無陵打量着趙祚,看他便是被下了禁足令,摘了帽銜,也并無所謂的模樣,心下起了意。

他早該知道趙修的母族是偌大的梁氏,當朝聖上即使有心也無力,最後得到的不過是借這個由頭,殺殺世家大族的風頭。

所以王丞相提及日後只有靠他自己時,帶着那麽多無奈。

即便是辭去了丞相之位,一樣憾不動的是他梁家在廟堂裏的根深蒂固。但他謝無陵偏要讓這扶風都動一動。

年少的人,總會帶着幾分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氣,謝無陵如是。

謝無陵故意招惹了句:“國公如今也是閑來,無事?”

“都說昭行小先生聰慧,我看啊,也不過如此?”趙修昂首繞過了謝無陵,像是在像謝無陵展示他撐着的最後一點驕傲,走到了近榻處的衣架前。

謝無陵的目光跟着他,這才發現挂在衣架上的不是他舊時的衫子,而是那件戲袍,在獄下穿過的,讓趙修深了眸色的那件戲袍。

花紋算不得繁複,顏色确是豔麗,戲袍前襟伏着一株含苞待放的杏,是謝無陵臨時起意,提筆加的。那書生瞧不見,卻有人瞧得。

“是閑來,卻是有事。”趙修揚手指了指那袍子,“小先生可懂我的意思?來扶風時,小先生提的要求,我可沒猶豫。如今修也有一求。”

謝無陵看了看那袍子,又看了看趙修,眉頭緊鎖了去:“國公,我謝平之如今還稱您一聲‘國公’,也望您還記得您的身份。”

謝無陵希望他知道自己只是他的門客,而不是他的禁、脔。自然不會像桑落一般,予取予求。

“我的身份,呵,”趙修頹然一笑,接道,“我的身份,我清楚得很。不清楚的,是你謝小先生,和我那死了娘的祚弟?”

謝無陵的目光在聽見了趙修的後話後,變得淩厲起來:“你再說一遍!”

這般橫眉不折的狠模樣,倒惹得趙修更來興致,又重複了那話一

“不清楚身份的,是你和那死了娘的趙祚。”

趙修的話被謝無陵突然揮來的銀匕首打斷了。奈何謝無陵不會武功,匕首沒舞兩下,便被趙修一手打開了,丢到了窗外去。

趙修抓着他的腕,順勢一拉,将他撲到了地上。趙修将他锢在身下,嘴角的狡黠近距離地呈現在謝無陵眼前。

方才一番較勁下,不知道碰倒了幾只杯盞,瓷片碎了一地。謝無陵倒下來,便有一兩片碎瓷刺入了後背,惹得他皺了眉頭。

但趙修的眼裏充滿了捕獲獵物的興奮與即将嗜血的激動,對他的疼痛置若罔聞。趙修低首貼着謝無陵的耳朵道:“你知道他母妃怎麽死的嗎?是為了護他,當初多艱難才生下他啊”話語裏帶着幾分勝者的不屑,“她還來求過我母後,那時,我就在旁邊。趙祚一定不知道,那時候他母妃有多美。不過再美,也不及你一分。”

謝無陵偏了頭,滿眼的嫌惡無處可放。這些重闕的秘辛,他根本不想知道,一點也不想。

他的心裏只有一個趙從山而已,不是趙祚,不是那個重闕裏差點活不了的孩子。是那個桃花才開時,來聽琴的人,是那個他醒來開門時,站在杏樹下待他的人。

“怎麽,你不是也想讓他活下去?”趙修順着謝無陵的脖頸往下,在他的鎖骨上吮了吮,“乖乖聽話,趁着這陣閑,我們同歡共樂?”

趙修的話不堪入耳,謝無陵也沒聽進幾句,只顧着伸手向背上傳來刺痛的那個方向摸去,如他所想,在那附近摸到了一塊碎瓷片。他不動聲色地将碎瓷握于掌中,又掙了掙,但對于身上那人來說,無異于雞蛋碰石頭。

他咬了咬唇,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一般,聲音冷然地應了句:“錯了,便是他沒有我,也能活下去。只有我……”沒有他,才會不知所措。

謝無陵擡了手碎瓷片抵在了脖頸上。

他為昭行之士,自當傲然不折。

趙修一時慌了,去掀他的手,這樣手一拉一帶,碎瓷片沿着脖頸滑過,拉出了一道血痕。

趙修更是氣急,将他一把拎了起來,丢到了榻上,方才未嵌入背裏的碎瓷片,仿佛被這一丢,又深了幾分,惹得謝無陵呲牙,“嘶”了一聲。

趙修像做慣了一般,熟練地把床上人的手腳綁了起來。

又不知從何處扯了一件外衫來,蓋過謝無陵的脖子,仿佛趙修自己看不見血,謝無陵脖頸下的血就不會再流了一般。

“你最好送我入地獄,不然你可留不住我的。”謝無陵慣會的,便是虛張聲勢,他看着趙修眼裏生出的迷離的火,出言激道。

趙修應聲而起,擡手掐住了謝無陵的脖頸,手指漸漸收緊,謝無陵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扒掐住他脖頸的那只手,奈何被綁住了,動彈不得。

“別以為我不敢。”趙修輕聲告誡着。

謝無陵掙紮着笑了起來,他想得清楚了,若是沒了他,王家必會發難。昭行留在廟堂的散沙,勢必會覆沒那個大族。

沒了梁家,對趙祚來說,前路便是莊康大道,他需要不回頭,就好。

謝無陵以為自己這一招,是解脫,卻不知道後來等着的是更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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