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居衡影牆

不過話又說回來,青燈之下,尚有燭光照不到的地,天子腳下,亦有趙祚看不盡的腌臜事。

謝府舊宅的西北角上有座高樓,高樓年久失修,門廊下蛛網橫生,似乎荒廢多年,也罕有人跡。

拂曉時候,朝陽擦着邊,想要冒頭來瞧瞧。扶風的百姓還沉浸在睡夢裏,而一位黑衣人正悄悄潛入了這座高樓。

上了三層後,內置比外頭看來要幹淨許多,頂層上,內設更要精致許多,也絲毫不見一二層那般荒廢的模樣,似有人在這裏居住着。

屋外雕欄處,一人負手臨風立。

負手之人聽見來人故意放重的腳步聲,回首看去。

黑衣人擡首也正好撞見那人回首時的湖藍色眸子,本該清澈見底的眸子,如今卻濁得讓人望而生畏。

黑衣人低頭道:“郎君,主子着我來問你,何時行事。”

那人攔了攔被夜風揚起的發絲,笑來如春風拂,又帶着幾分寒。像是在高處立久了,也染了春寒一般。

“天就要亮了。”那人開口,一雙湖藍眸子又生了些眷戀,“第二幅圖的含義可解了?”

“主子說郎君解不了,這世間能解的人應該也不多了。”

“那他是高看我了。”那人抿了抿唇,眼裏的笑意随他走動,而消散殆盡。他從雕欄走到了屋內的書案前,一點燭光落在那書案周遭,依稀可辨些清隽小字。

他将那幾張烏金紙拾了起來,引了火,見那紙被火舔了一截,才丢到了一旁未盛水的大筆洗裏。

“最後一問,謝平之可是回來了?”那人看着那紙成了灰燼,才啓口問道。

“屬下不知,未聽主子提起過。謝相飲鸩,前後五年未聽人提起,為何郎君突然提起?”

那人像是知道結果一般,并未太在意黑衣人的回答,也未回答黑衣人的疑問,他們做謀士的,自然最怕的是一些想不到的意外,和一些不想遇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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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身從背後的書架裏抽了一封信,遞給了黑衣人。

“若是我明日子時未歸,你便将這信送到它該去的地方,那處有胡人待你。之後種種,就按主子的想法行事吧。”

“是。”

那人一邊說着,一邊繞過黑衣人,下階的時候像是臨時想起了什麽,又補了一句道:“還有,屋裏的彎刀,你守着。若謝平之真回來了……”

想到此處,他眼裏還是生了顫,頓了頓才道:“若真是他回來了,彎刀,或許能救主子的命。”

“那郎君呢?”

“扶風之地,謹言,慎行。”

黑衣人怔于原處,看着那人離去的身影,将這人的告誡記在心頭,良久才回神離去。

另一邊的居衡園子裏,陸岐正看着影牆下自己的影子,不知什麽時候,影子多了一個影子,和他的影子并排站着,他歪了歪頭,眼睛裏帶着幾分茫然,道:“羨之……”

“嗯?”

“羨之。”

“嗯?”

“羨之。”

“嗯。”

羨之能感覺到陸岐的變化,也知道陸岐只是想叫叫他,他牽過陸岐的手,放在掌心,看了一眼,又捏了捏,“我在。”

陸岐因他這聲回應而安了心,他理了理腦子裏的條條縷縷,又道:“桑落,是誰啊?”

“是雍國公的……”羨之猶豫地看了陸岐一眼,他不知道陸岐知不知道,但他确實從未在陸岐面前提過的一個詞。

陸岐卻在羨之停頓時,想證明自己,像是搶答一般,想要脫口而出,又改了問來:“枕邊人?”

羨之倏爾一驚,對上陸岐探究的眼,又将目光移開了去,答道:“嗯,但也是可憐人。他們可以算是貨品了,胡人生來貌美,從邊境被人販賣到達官貴人手上,多作為炫耀的資本罷了,有的人遇上好的主人,也就是一生一世,有的坎坷的,又要輾轉幾人手。”

“桑落也是可憐人?”

“應該吧,不過也不算?雍國公是他第一任,也應該是他最後一任。”

羨之拉着陸岐在影牆不遠處的石臺上坐了下來,石臺在離廊屋幾步遠處,風景獨好,擡眼便可看着日晖漸來。

朝陽破了地面,天色要亮了起來。

廊屋的門依舊緊閉着,昨夜一切安置妥當後,他和陸岐便被祁先生遣了出來。

說安神藥物下得重,怕他們待在裏面整日昏沉,便讓在屋外候着,若是有什麽聲響,再進去也來得及。

“最後一任?”陸岐道。

“嗯。雍國公被摘了帽銜,又勒令禁出府門,但中秋皇室家宴,他還是被傳了旨入宮。奈何第二日雍王妃就殁了,父皇帶母妃趕去送斟姨最後一面,中間還生了點別的事端,你将來讀史可能會知道。”

“再後來?”說起讀書,陸歧便沒了興致,只想跳過。

“再後來,事傳進了重闕,皇爺爺勃然大怒。轉眼撤了他的封邑,将大皇子趙修囚于府上,任何人不得探望,兄姊不允求情,年節時不得幫扶。許是一夜之間天上地下,惹瘋了他,桑落也是在那日失了蹤跡的。父皇和元裹姑姑,許是也幫他求了情,一個被貶谪賢山學禮三年,一個西山靈薦觀裏長居祈福。”

“啧。”陸岐聽來唏噓不已,“先皇這麽狠心啊,不都是他的兒女嗎?要我父親,他一定不會這般。”

羨之心下卻合了一聲嘆,你父親更狠的都做過,只是你沒瞧見罷了。

“你父親,只會比他下手更狠。”羨之正想着,便有人替他說了出來,這沉穩的聲音還特別熟悉。

他回頭,正看見趙祚負手走了過來。他總覺得自己父皇的肩膀耷拉了,連眼裏的血絲都多了幾道。

“父皇、聖上。”他和陸岐一起拱手問了聲。

趙祚點了點頭,沒有将方才的話題繼續下去。曾經謝無陵是什麽樣的人,又做了什麽事,史書上筆筆清晰,陸岐早晚會知道的。

謝陵不願陸岐叫他父親,羨之可以是謝陵忘了,但趙祚心下清楚,沒有人會比謝陵更疼陸岐,也沒有人不會希望自己當兒子的人能叫自己一聲父親;但謝陵知道他承不起陸岐的那聲父親。那些上一代欠下的恩恩怨怨,到了這一代,總是要還的。

趙祚仰首,長呼了一口氣,斂了心神,正色問道:“皇兄的後事到了哪一步了?”

“按着先帝遺囑和禮部流程,陵墓是一早備好的,屍身化為了灰燼,想是會取些舊物殘衣入棺走個形式。落碑刻傳誦功,還有父皇您要替他選個谥號。應該也就是這幾天內的事了。”

“立碑刻傳?”趙祚眼裏的狠厲反是掩藏不住了,“你一會兒讓禮部的人待傳做好了,拿來寡人瞧瞧,既是皇兄,不能委屈了他才是。”

“兒臣知道,過會兒朝會歇後便去支會。”

“另外昭行的事……”

“上次陸岐所述的事,和那張字條,昭行那日來送行的沙彌和我提起了,他說會着手查,最晚五日後會讓人傳消息。”

“那沙彌可信得過?”

“瞧着眼熟,不記得何時見過,”羨之皺了皺眉頭道,“不過他說他是父皇故人,俗家名為愚舟,大智若愚的愚,扁舟的舟。”

“是他。”趙祚恍然大悟,“你也識得,舊時平之住雍國公府時,他來送過幾次信。”

“還在府上住過一段日子?那我識得,總聽師父喚他沙彌,我還以為他的名字便是沙彌來着。”

“是你師父,記性不好。”說着趙祚便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現在老了,記性更不好了。”目光轉向了陸岐,狀似安慰他道,“你也多理解理解,莫和他計較。”

陸岐有些受寵若驚地點點頭,大概是有幾年沒見趙祚這樣溫柔如父的說話了。

“你去換朝服吧,一會兒車辇上歇會兒。陸岐,你好好守着你山人,莫貪玩。”趙祚又吩咐了句,才向那個等在回廊盡頭有一會兒的小僮走去。二人似乎說了什麽,趙祚便匆匆離去了。

羨之也往園子深處去了,陸歧這一兩年有空就溜出宮來園子裏住,羨之為了圖方便,也留了一套朝服在園子裏。

一上午的時間也就是羨之一轉眼。

陸岐坐在廊屋門口的階上,等了幾個時辰,小厮早膳都送了幾次,他還是沒有聽見屋裏山人醒來喚人的聲兒,也不知道祁先生去了哪裏。

等到太陽正當空時,陸岐在院子裏打了幾套拳法了,才看着趙祚的身影出現在了回廊那頭。

他迎頭上去,還沒叫聖上,就看見有小僮把趙祚叫住了。

陸岐在不遠處聽那小僮通禀着:“園子外來了一人,未得名帖,卻帶了幾句話。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無奈別離情。還有……”

趙祚眉頭深鎖:“還有什麽?”

“他說,他要見的是他的一位故友。是能懂方才那詩的人。”

“領他去‘伐檀’那屋子。”

“‘伐檀’?”陸岐聽了這聲,立馬跑到了趙祚跟前,将那小僮攔住,“不行!父親的屋子,旁人不能進的。”

“你且領他去‘伐檀’。”趙祚對陸岐的行為視若無睹。

“聖上!不行的!”趙祚依舊向那廊屋走,陸岐拉小僮也不是,拉趙祚也不是,氣急之下,吼道,“園子是我爹送給羨之哥哥的,你便是聖上。也不能用的!這是我爹當年說的!您!您也應了的!您不能因為我爹人事不省,就不認賬了!”

趙祚聽了這話,腳步滞了滞,似要他把那最後一句咽下去一般。

但陸岐卻拒不退讓,見趙祚回首遲疑了,他正受了鼓舞,将腰一叉,又道:“您不能帶外人到‘伐檀’!羨之哥哥不會同意的!你不能不認賬!”

趙祚向他走了過來,一步一步讓陸岐膽怯。

趙祚經過陸岐的時候,沒有停步,只是解釋了句道:“我和你父親的賬,寡人認,但只認他對我親口說的。”

趙祚改了那句‘寡人’的稱喚,又驚得陸岐呆愣了一下。

趙祚不欲等他回神,向那小僮吩咐道:“待祁先生回來,你讓他把陸岐送元裹那裏去。我去園子外見見那人。

作者有話要說: 更晚了更晚了 磕頭

不醉郎中桑落酒 ,教人無奈別離何。

出自張謂《別韋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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