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重闕求人
秋末晝短,蟲聲漸息。
謝無陵是在取枷幾日後才漸漸醒轉的,王家舊仆和陸家小厮也替主送來了許多名貴藥材,以表心意。
羨之聽禦醫說了些之乎者也的話,皺了眉頭,又在趙祚同他耐心地解釋了一下,大概說是謝無陵舊日底子,好生将養,便無大礙了。
換句話說,就是美人哥哥要好了。
孩子的世界總是要簡單許多,愛親近美的東西,也愛每個能留下美物的人。羨之自從知道謝無陵要好了,便更愛賴着謝無陵說些小話,比如今天學了什麽字,比如先生人不好,又問謝無陵什麽時候教他;有一些生活的瑣碎,也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比如羨之的生身母親,已經故去了,現在的“梁酌”不是原本的梁酌。
不過這些也就是過了謝無陵的耳,自他醒來後,總是恹恹的。
尤其是在他見趙祚之後,不是兩廂緘默,就是兩廂沉默…
趙祚以為是那日之事,折了謝無陵的傲骨,遂喚了跟在自己身邊十幾年的那個小奴跟在他身邊伺候。
而自己多是待到夜深他入了眠,才去探望一眼。
這天夜裏趙祚才被他父皇從宮裏放了回來。想來不早了,謝無陵應該已經歇下了,這便走到了謝無陵那屋門前。
還未推門,便聽見了羨之在那屋內叽叽喳喳,嚷嚷個不停。
這一個月內趙祚因着雍國公府的事,無暇顧及羨之。
畢竟彈劾他的折子都上了好幾本,雖然之前有謝無陵曾經問他要的那幾個人在這時候幫他,将朝堂大風刮往趙修結黨營私上。
但他到底在聖上治罪旨下來之前,就在雍國公府上動了手。
雖然他依了謝無陵的手下留情,但動了手自然就被梁後抓了把柄。
梁氏一族這幾日就揪着他不放了,珍妃自然看得出來,便連着幾日喚他去宮裏,給他機會讓他來陪他父皇用膳、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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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妃的情他拂不得,但他父皇領不領,又領多少,他也不知道。
唯一可能猜到的,大概就是這冬日許是不好過了。
他嘆了口氣,推了門進去,颔首對了謝無陵向門邊投來的目光,又冷聲向羨之提點道:“夜深了。”
羨之抿抿嘴,說時遲那時快,翻身就上了謝無陵的床榻,躺在床內側,用被子蓋了臉,無賴道:“睡了睡了,羨之睡着了。”
這般孩子氣倒是惹得謝無陵笑了來,有些包庇地應和了句:“嗯,睡着了,”又嗔了趙祚一句,“你小聲些,莫鬧他。”
羨之這才從被子裏探了一雙眼睛,對謝無陵眨巴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閉上眼,謝無陵心領神會,也抿嘴一笑。
趙祚只好一臉無奈地縱容着,又叮囑了句:“如今你就縱着,日後他入宮,可沒人縱着了。”
謝無陵心想你不也縱着他嗎?怎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想着便睨了趙祚一眼,未說別的。
可羨之似乎比較興奮,将被子又掀開了,翻身起來道:“要去宮裏?爹爹,我可以見姑姑了?”
“嗯。過幾日你就跟着你姑姑。”
“那多久回來?”羨之看了看趙祚又看了看謝無陵道,“美人哥哥,羨之還要照顧。”
“不急,你玩夠了,爹爹來接你,你再回來。你美人哥哥,自有打算。”趙祚一邊說着,一邊将目光瞥開。
事實上,他還并沒有想好,将謝無陵安置在什麽地兒,不過謝無陵想來也是不需要他安排的。
謝無陵似乎從這言辭裏聽出了什麽,不過前幾日趙祚都未和他說,他本想就不問了,如今既然趙祚提起,他便試探道:“風還是偏了?”
趙祚被他問得一愣,反應了會兒才點點頭:“嗯。”又補了一句道,“不過無妨,你好生将養。這事,莫管莫問。”
“好,”謝無陵不假思索地颔首應了,有些說不清的信任,也讓趙祚眉頭一松。
謝無陵拍了拍羨之,讓他躺好,又輕聲道:“還有一事。”
“嗯?”
“今日那藥太苦了!爹爹,苦得美人哥哥糖都拿不住了!”謝無陵剛要說話,便被羨之突然打了岔,還不是一個小岔。
這話惹得趙祚又湊到了床前,帶着幾分趙祚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急切,捉了謝無陵的手腕,看起來是有些顫。
謝無陵蹙了眉,擡了另一只手把衣袖拂來,虛推了趙祚的手一下,将自己的手帶了回來,眉眼裏盛來了勉強的笑:“真是你那糖不夠甜,我沒拿穩。無礙無礙。”
羨之并沒老實躺好,反是趴在謝無陵身邊,做了一副了然的模樣看向趙祚,像是在說“看吧,我說藥苦,爹爹還不信”。
謝無陵擡手摸了摸羨之的頭,一瞬間眼裏都盡是柔情,像極了那春時趙祚在昭行見到的人,趙祚的心驚了片刻。
這是梁酌也不曾給他過的感覺。
趙祚被他的笑晃了眼,一時有些失神。謝無陵這樣的人啊,大概再過十年,二十年……也都還是那個桃花樹下奏琴的少年吧。
趙祚是在第二天天亮前走的,他走了後,謝無陵便起了身,指使小奴替他掌筆寫信。
信上言語都是些花花草草的東西,羨之以為自己聽懂了,到後來羨之長大了,才懂那信上的花花草草,都是謝無陵在用昭行背後的東西去幫趙祚打點罷了。
不過後來那些昭行背後的東西也被謝無陵分給了不同的人掌着,比如宣城主趙世手上捏着的,便是昭行從各地收攬來的消息。不過這都是後話。
眼前那些趙祚讓謝無陵不要管的,謝無陵其實一直在趙祚看不見的時候,偷偷幫扶着。
羨之記得最清楚的事,還是他被趙祚送進宮的那日。
惠帝趙啓下了幾道新旨,一道是處決西山瓷窯的涉事官員的,一道便是處置趙祚的。
這道明黃裏,扯了性格乖張,恃寵而嬌的由頭,罰他往雅山禁館修身養性。
頓時廟堂嘩然,有人笑逐顏開,有人愁眉苦臉,也有人不動聲色。
“君心難測”這詞更是在扶風士族裏傳了起來,出宮的皇子也不過這二位,一位摘了銜,連府邸都出不了,另一位直接發配別地。
說來趙祚是于那旨意下來的前夜,瞧了眼這房裏入睡的一大一小,便先領了聖旨走了。
第二天天不亮,羨之突然就醒了,說是做了噩夢,吵着要要父親。連謝無陵的話都不聽,這廂折騰了小半個上午才消停。
依着舊日規矩,趙祚晌午總要陪羨之吃頓飯的。看着日頭漸升,謝無陵看着自己終于要歇口氣了,才注意起了外間的聲響,發現了府上的異常。
彼時他正哄睡了羨之,便起了身,扶着牆走了出去,看到了半數的娥子奴兒都等在了外頭,瞬間蒙了神。
直到這幾日跟在身邊伺候着的小奴解釋了番,這才懂了意思。
現在府上的“梁酌”是趙祚李代桃僵的計。說到底也只是珍妃養在身後幾年的娥子,做不了主的。
依着趙祚臨行前的意思,是這一府上下都交由謝無陵來打點。
謝無陵扶着門立了良久,與其說是趙祚信他而托付,實則卻是要锢着他。
他想謝無陵好生将養,所以拿這一府人的瑣碎縛他;他想謝無陵不奔波,所以拿這一府人的瑣碎壓他。
但謝無陵又怎是他锢得住的呢?至少對趙從山的事上,謝無陵從未想過放掉,哪怕有一天趙祚認命不争不搶,他也會替他争,替他搶。
因為謝無陵忘不了那個在昭行舉着杯,同他說這天下的玉冠王孫。
謝無陵指了一個小奴替羨之打點行裝,說是午後便送羨之入宮,又遣了“梁酌”不日啓程去陪趙祚,并替他帶話給趙祚,又散了衆人,才回了屋。
回了屋的謝無陵撐着神,坐于書案前,執湖筆,左手扶了右手腕,盡力穩重落筆。
不知廢了幾張紙,至羨之醒來,才堪堪寫好了兩封信。
謝無陵将信遞給了門外候着的奴兒,指了一封送往靈薦觀,一封又托給羨之的乳娘,讓她入了宮便帶給珍妃。
羨之直到後晌醒來時,謝無陵喚了小奴将給羨之溫的午膳端來,這期間羨之安靜了許多,也沒有吵着要趙祚了,許是趙祚原來叮囑的話突然對羨之起作用了,又許是羨之也感覺到了身邊的謝無陵與平日待他的人有什麽不同了。
但等羨之細細瞧來,他的美人哥哥似乎還是那個美人哥哥。他在謝無陵面前用了午膳,謝無陵才告訴他元裹姑姑的來接他的車等他許久了。
他聽完,一躍而起沖出了府門,謝無陵比不上的他腳程,由小奴扶着緩緩而來,立于府門前,欲言又止了幾番。
終是朝羨之揮了揮手,又看向了羨之身後護着他的乳娘,對她颔了颔首。這才叫了那車夫架馬啓程。
直至馬車走遠了,他才上了另一輛不知何時停在府側的馬車,又叮囑了那小奴好好守着這府邸,這便也絕塵去。
謝無陵走後那夜,府上的小話就說開了,只說他是大難臨頭,各自逃了,寫了幾封信,也不過是裝模作樣搬搬個救兵罷了。
當然這談資還沒過夜便入了“梁酌”的耳裏,“梁酌”蹙了蹙眉,不知聽信了幾分,最終還是呵斥了那些個娥子奴兒一句,便回身依謝無陵的吩咐,準備南下去趙祚被譴去的雅山。
而被那些娥子奴兒念叨的謝無陵正将自己藏在了黑兜帽下,踏着夜色,進了重闕裏的一方大殿——長明殿。
長明殿是重闕正中的一座殿,垂脊飾吞獸,莫不莊嚴。
然這地是聖上就寝之地,平素沒了允許,旁人是連院子都進不得的。是重闕裏最嚴制之地,也是重闕裏秘密最多的地兒。在這處服侍的宮娥與宦官也都是下了封口令。
謝無陵還未踏入,便被宦官告知了,進了這地兒,便要謹慎些,到底長明殿的人,是珍妃打點不到的。
謝無陵颔首,擡頭看了看頭頂這片灰蒙蒙的青冥,長嘆了一息。
今天扶風迎來了它初冬的第一場雪,聽說是要比往年大一些的,那黃瓦俨然已被白皚覆蓋,這長明殿前的院子自然也不例外。
謝無陵脫了兜帽,由着宦官領他走廊,終駐步于院中,看着背對他的惠帝。
謝無陵臉色蒼白,還未行禮,便聽惠帝開了口,帶着一種深沉,也少了幾分穩重,像是在和老友說話,又像是在和至親言語:“你來了?莫要行禮了,你我二人,何時尊過禮數?”
謝無陵想來他這态度似乎是與謝無陵遞來的信有關。或者說,是和謝無陵的師父有關系。
謝無陵的字承從他師父,平素便與他師父有七分像,只是謝無陵性子狂放,字要飛揚些,但受了枷刑後,壓在肩上的那根筋還未完全恢複,總會不由自主地顫着。他落筆自是要小心翼翼些,瞧來比舊日是要收斂許多,倒和謝無陵的師父有九分像。
若真是如此,謝無陵以為,自己恐怕承不得這給師父的情,遂在這雪地上屈膝問禮道:“草民昭行謝平之,拜見吾皇。”
正是這話,才引得惠帝擡了眼,細細打量着身後這俯身叩首的人。
疑色在他面上停留了不過須臾,便消失了,他又道:“你,是平之?那……你師父,可還安好?”
“安好。”謝無陵擡首,又道,“師父也要我代他向您問安”
“他?”惠帝停頓了一會兒,笑了起來,謝無陵卻從中聽出了幾分自嘲,“他今生怕是不會向我問安了。孩子,你這打诳語了。”
謝無陵咬了咬唇,實在沒想到自己會撞槍口了。
“說吧,你有何求,”殿上的人邁了步子朝他走來,又一邊道,“寡人以為昭行的人來重闕,總不會只是為了問安吧。”
“昭行是從來是與您講故事的,平之輩小,鬥膽也想講個故事罷了。”
“無需說故事了,直接道來吧,寡人不罪你。”
不知是雪地太冷了還是如何,引得謝無陵深吸了口氣,才道:“昭行求一人。”
“誰?”
“趙祚。”
惠帝聞聲停了步,目光如鷹般居高臨下地打量着這個跪于雪地上的青衫人。
這人面色仍蒼白,唇上也并無血色,看在旁人眼中可能是個病入膏肓的人,卻不知他是何造就的,雖屈膝而跪,仍得頂天立地勢,似有萬千山河存于胸膛,撐起了他一般。
“寡人曾說,若有人給祚求情,便連他一同治罪。但寡人方才言了不罪你,這話…寡人不想聽二次。”
謝無陵卻置若罔聞,自顧自道:“平之願以己換他,十年之責,昭行來擔。”
“以己換他?他罪當他受,何談換言?”
“本是昭行之罪,何該加諸于他人之身。如今又道何談換言……”謝無陵慘白臉色上生了冷笑,“何談換言,您不知曉?”
“放肆!”
“是平之放肆了,平之妄想走捷徑,如今惠帝您卻想後人重蹈覆轍?”
謝無陵見那人眼裏不可掩飾地一震,微頓,又咄咄逼人道:“兄弟相殘,至愛避世,孤家真寡人?”
“好、好個孤家真寡人,”那人似被咽住了喉,拂袖。
惠帝在院中站了許久,謝無陵也在院中跪了許久,久到謝無陵以為自己的膝下雪都該化了,才聽那惠帝又道:“你為昭行求人?那方才那番話,也是昭行所言?”
謝無陵摸不清他這一問的道理,只有硬着頭皮道:“方才之話,是平之主意,本與昭行無關。”
“哦?方才為昭行求人,如今又道與昭行無關,那小先生,到底昭行之人還是自己。”
謝無陵被他突如其來的話問到了心頭,這話卻似曾相識,好像當時在雍國公府,他曾這麽問過梁斟,但梁斟最後的回答還是以自己趙家媳婦之身成全了梁家,以正妃之名撇清了與梁家與雍國公的關系。
那謝無陵呢?
他要如何這個問題,他本是為趙祚而來,卻是借了昭行的便宜,頂着昭行的名頭做事。
惠帝見謝無陵沉默不語,又道:“小先生便在這處冷靜冷靜好好想想吧,寡人希望明日能從你那裏聽的好答案。”
然而并沒有等到明日的到來,謝無陵便在雪地裏暈了過去。
謝無陵倒在了一片白皚裏,朦胧的視線裏,好像瞥到了未合完的門扉外羨之那靛藍的衣角。
作者有話要說: 在存稿箱裏待了幾個小時…我忘了發出來…可能是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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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