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從山之秋

羨之一早便着了人備馬去靈薦觀。但腳還沒邁出居衡,管事宦官便來攔腳了。

“何事,如此匆忙?”羨之皺了眉,冷容詢了聲。

小宦官自知自己惹了羨之不快,立馬蹲了身下去,唯唯諾諾道:“昨日入杏林的那位郎君死了。”

羨之受了一驚,轉瞬由似在意料之中一般。

“父皇在,你可向他報了?”

羨之是想打發了他,好趕去接陸岐,不知為何他昨夜夢裏陸岐總是捉着他的衣角,哭着喚他,他心下煩躁得緊。

誰知這小宦官更膽怯了,他才來居衡時,大家只說信陵主是園子的主人,有事都須先過他眼。

所以小宦官去給桑落郞君送早膳時,看到了那血淌一地的景象,就馬不停蹄地來找羨之了,卻不想羨之問了這話,他不自覺地抖了抖。

不是羨之眉目有多吓人,而是民間都傳羨之的師父是壞人,羨之跟他耳濡目染,自然也很可怖才對。

“這樣吧,你去廊屋找父皇,将這事說與他。并告知他一聲,我去給長樂姑姑問安去了。”羨之交代完,便抽身上馬,一搖缰繩,走往城外。

小宦官依言起了身,見羨之走遠了,嘴角才勾勒了一抹笑,從袖口掏出了一枝杏花,置于門外對着的柳樹蔭下,才拍了拍手去了廊屋。

而廊屋裏,沒了安神香的幫助,謝陵天未亮便醒了,他睜着眼在一片漆黑裏适應了一會兒,還未來得及出聲,便聽人推門而入。

那人掌了一盞燈燭,端着什麽東西來到了床邊。謝陵聽着熟悉的腳步聲,心下有幾分安心,也起了意,合了眼裝睡。

趙祚細細打量了眼前人,抿嘴笑了一聲,又嘆了一氣。

謝陵聽到衣料摩挲的聲音,眼皮不小心動了動。趙祚卻不戳破,将端來的那碗藥獨自飲了一口,俯身吻上了謝陵的唇,舌輕易叩開了謝陵的唇,将嘴裏的藥渡了去。

謝陵被他這一系列動作弄得猝不及防,推了推身前人,便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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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祚立馬将他摟進了懷裏,手輕拍了拍謝陵的背:“醒了?”

謝陵将将止了咳,橫了眉,睨他一眼:“嗯,你……做什麽?”

“我?”趙祚眼裏盡是笑意,大言不慚道,“喂藥。”

“誰說是,這般喂藥?”謝陵咬咬牙,他那老臉都不知道要往哪裏放了才好。原來總是他主動,現在趙祚這般待他,他只想被子覆頭,和羞走。

“羨之。”趙祚一本正經道。

“兒子不在,你就說他壞話?”謝陵擡手點了點趙祚的下颌,啧啧道,“父不如師,父……”

謝陵的話未揶揄完,便被趙祚抓了下巴,唇又被趙祚輕啄了下。

“真是他教的。”趙祚摟住謝陵,将床頭的衣衫取來披在謝陵肩上,又道,“那時我才将你從皇……趙修那裏接回來。散了衆人,只留了一個禦醫。”

“他……看到了?”謝陵欲言又止,那段時間他一直處于渾噩中,一面是無顏對趙祚,便不想醒來,一面又惦念着眼前的人,便也放不下自己的性命。

一口氣吊到了扶風的冬天來臨,那之後趙祚被罰去了賢山修身養性,而他……

總之便是無緣細說的一段,再等到趙祚回來時,二人便沒有機會再敘這段舊了。

趙祚将那碗藥端給了他,才道:“不曾,他替你把了脈,說要取了枷才行,但……”趙祚頓了頓。

謝陵知道他的意思,接話道:“胸口的紅瓊?吓着你了……”

“對不起。”趙祚摟過他的手臂緊了緊。

“嗯?”謝陵一臉雲淡風輕,拍了拍趙祚的手,打趣道,“取枷的事,我不記得了。但那個趙修真的一點不憐香惜玉,給我戴上那鐵枷時,我還感覺羨之可能要沒了師父了。”

“嗯,我也以為。”

“哈?以為什麽?”

“以為會沒了你。”

“怕嗎?”

“怕。原來怕沒了你,就沒了皇位。”趙祚抿了抿嘴,眼裏盡是狡黠。

“原來我只是皇位,那你現在有了。”謝陵仰首,回怼了一句。

“現在也怕,”趙祚趴在謝陵肩上,緩緩道,“怕沒了謝無陵,又沒了你。”

“你呀,這話便是诓我,我也知足了。”

“昭行之下,不得诳語。”趙祚認真道,“我還記着。對你,我從未打過诳語。”

“胡說!”謝陵蹙了眉頭。“你當年走之前就騙了我!”

“那謝小先生呢?撇開雍國公府裏的事,邠州赴任三年,直至從山歸扶風前,才抵京的事……小先生可還記得那時如何同從山說的?”

謝陵聽見趙祚開始算賬,腦袋又大了,記憶裏的趙祚總是能說四個字,絕不說五個字的,怎麽現在算起賬來,這麽願意費口舌呢?

“不記得了,”謝陵立馬擡手揉了揉眼角,作偏頭疼狀,“我還未記起這麽多呢。不如先說說羨之教你喂藥的事,容我回憶回憶?”

“也好。”

燈花燃一宿,那些日子所經歷的,又哪是一宿可以道盡的。

禦醫把了脈,眉便擰在了一處。說要查看一番謝無陵肩上的鐵枷,被趙祚拒絕了。

他将禦醫遣去開方下藥,又告知禦醫兩個時辰後再來。

這才指使了下人備了熱水來。趙祚看着床上人,本想讓那府上的宮娥子們來做這事,偏謝無陵失了意識,仍一手死攢着戲袍襟口。

謝無陵兩肩鎖骨上都置了枷鎖,擡手便會牽動,但他仍攢着,眉頭都下意識皺到了一處。

見了這一幕,饒是趙祚也很難置之不理。宮娥看着趙祚眉頭愁雲驟來,也不敢随意動謝無陵的手,只好怯懦地看着趙祚。

最後趙祚只留了跟在身邊十幾年的那個小奴,又輕輕捉住了謝無陵的手腕,在他耳邊有些嘗試地命令道:“放手。”

謝無陵不知是信任他還是如何,竟真松了手。舊血粘着戲袍,趙祚極小心翼翼地剝開了戲袍一角,才着那鎖骨下蜿蜒來的一枝杏。

趙祚的手沿着那枝杏輕輕往下,分離着戲袍,又不敢使了勁去,怕會将謝無陵那一身血皮也給掀了。

鐵枷是就着戲袍壓上的,趙祚只有取了手絹,一點點地拭去那些紅瓊花影。

不知道趙修到底鋪了多少層血才畫就了這杏枝,也不知謝無陵到底留了多少血,盆裏的清水被染成血色,小奴端着倒了一盆又一盆。

躲在門外廊柱下的羨之看着小奴端着那血水出來倒,硬是給吓得那夜便做了噩夢。

趙祚忙了半個白天,可算将謝小先生滿身的血污去了幹淨,但戲袍被壓在鐵枷下,取不得,便只有待禦醫瞧了再做打算。

禦醫還未來,羨之倒是端了一大碗禦醫開得藥來,湊到了床前,指着床上臉色蒼白的不像樣的謝無陵,問着趙祚道:“這是,美人哥哥?”

“嗯,以後還是你師父。”

“師父他,是被欺負了嗎?”羨之想去碰碰他,剛伸出去的手卻又突然收了回來,“爹爹有幫美人哥哥欺負回來嗎?”

“有。”

“爹爹,那個老爺爺讓我将藥端進來,說美人哥哥要是可以見他了,便讓你遣人去叫他。”羨之尚年幼,力氣比不得大人,他正一手艱難地端着藥

“他喝不了藥了,你先将藥放下。”羨之卻不肯放,說着就把自己的嘴湊近了碗。

趙祚卻擡手擋在了羨之的嘴與碗之間,叮囑道:“莫胡鬧。”

“羨之沒有胡鬧,羨之生病,喝不了藥,母親都是這樣喂羨之的,羨之記得。”羨之睜大了眼,一本正經地解釋着。

“嗯?”

“先喝一口,再……”羨之頓了頓,思索了一番要怎麽才能形容,“再吐給他。爹爹試試?”

羨之将藥碗湊到了趙祚眼前,眨巴眨巴了眼。

趙祚目光生了猶疑,卻還是照做了,抿了一口藥,又俯身按羨之的指使,碰上了謝無陵的唇,吐給了謝無陵。

但藥卻未過謝無陵的嘴,全從嘴邊溢了出來。惹得羨之咬了咬唇想要自己上陣。

趙祚知道羨之的實際意思,只是,他還做不到。替謝小先生擦身,他還可以以摯友為由,糊弄過去,這般喂藥,他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理由來糊弄自己。

但有些事,便是他不想也必須要做的,躲得過第一次,又哪裏躲得過第二次。

禦醫說謝無陵要取枷只能宜早不宜遲,但肉長合了,只怕這枷就取不下來了。

但謝無陵依舊不能進藥,能撐到趙祚救他,已經是一口氣的事了。

禦醫說若取枷前不能喝進一點藥的話,那倒是取枷,這一口氣還能不能吊住,便真的估計不了了。

趙祚聞言,還是接過了藥,再衆人都不在時,俯下了身去,貼着謝無陵的唇,将含着的那口藥渡進了謝無陵嘴裏。

謝無陵的唇對趙祚來說,總似有仙法一般,讓他有些流連的念頭,他下意識的舔了舔謝無陵的唇,好像除了未散去的腥甜,還合着他那壽眉的茶香。

後來取枷時,羨之本是吵嚷着要守着他的美人哥哥,趙祚怕他夜裏又生噩夢,便讓人将他帶走了。

偌大的室內,只留了趙祚和禦醫二人,不是禦醫不想多個人手幫忙,而是趙祚猜謝無陵的心思必是,如今這副模樣,不要有旁人見最好。

但這到底是謝無陵的心思,還是趙祚的心思,沒人能分得清。

“這枷是穿了皮肉扣進去的,挑肉剝枷,自然是疼的,若他起了痙攣,您便按住他。”

“好。”趙祚盡可能鎮定地應了聲。

他就坐在床榻內側,看着那禦醫給謝無陵含進了一顆不知名的丹藥,待了會兒子,才取了小刀動手。

刀刃在一片血肉模糊裏游走,趙祚看着謝無陵陷入昏睡的眉無意識地擰緊了去,他扶住謝無陵的肩頭的那只手更用了點力。

大概連禦醫都不知道,那一刻的趙祚多想将趙修拉來,一刀刀淩遲才好。謝無陵或許在趙祚心裏,就是不該受這番罪的人,他該立于他的賢山山腰,烹着一碗壽眉,笑等天涯來客的。

不知過了多久,血腥味萦繞在趙祚鼻尖。大概趙祚都快堅持不住了,

他終于聽見了禦醫的那聲“好了”,趙祚這才得以解脫,他出了門,失力地靠着門滑落下來。

嘴裏帶着幾分自嘲,他知道自己該怪的不只有趙修,還有自己罷了,如果最開始他不招惹,或許就沒有這之後。

謝無陵要他信自己,他信了,謝無陵要他攏沈,他攏了,謝無陵要他明年春時來接他,應該也是算好了吧。

可他卻在這個秋天,提前撞見了這個被傷得淋漓的人。

“爹爹。”羨之不知何時來的,他挨着趙祚坐了下來,小手覆在大手的手背上,顯得有些滑稽。

趙祚擡眼去看他,他才道:“美人哥哥,好了嗎?”

“嗯。”

“那就好,等美人哥哥醒了,我要告訴他,爹爹是個大英雄,救了美人哥哥,還治好了美人哥哥。”

趙祚擡手揉了揉羨之的腦袋,他想,謝無陵願意做羨之老師的原因,他今天終于發現了。

“以後,做人學生,要少惹人生氣,可記住了。”趙祚叮囑了羨之一句。

“記住了。”

“嗯,去玩吧。”

“我……”羨之低了頭,又道,“我想替爹爹守會兒美人哥哥,爹爹眼睛紅了,該休息了。”

“我不累。”趙祚回了句,又瞧見那低下去的小腦袋,心下生了柔軟,改了口風道,“那你守着,我歇會兒。”

作者有話要說: 羨之最開始叫謝無陵是叫的美人哥哥 前面叫過。

指路……第多少章來着我忘了 還是不指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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