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湖藍眸子(二)
趙修雖然将他父皇這尊大佛請來了,卻好像并沒有什麽大用。
他的父皇慣來是個極愛面子的人。縱使言之天下各族,不分彼此。
但尊重和身份,還是只對胡厥來使來說的。桑落這般出于士族的,怎麽說也離不得一個奴字,始終是不可能放上臺面的。
趙修在階下跪了兩個時辰,不知到底是被桑落迷慘了,還是要争那一口氣。
桑落被人帶來時,便只瞧見巍峨森嚴殿內,周遭宮娥宦官盡數低首不敢言,那錦衣少年挺直了背,跪于階下,不卑不亢,威風仍凜然。
宦官入殿,向上報了将桑落帶來了的事,桑落擡眼,正對上趙修回頭看來的目光,那如炬的目光就像西北漠上夜裏的明星,讓桑落也生了勇氣。
他疾步來到趙修身後,跟着也跪了下來。
王家人教過他尊卑有序,他不敢與趙修并肩跪着,便跪在他身後,擡首便能看見趙修挺直的背。
他也學着趙修挺直了背,仿佛那塞上的初陽就要破了地一般,一股子不可言說的甜滋味在心頭蔓延開來。
這股甜從哪裏來,他自然知道,就好像他總覺得只要在趙修,就是天塌下來了,也有他前面的這人替他來頂着。
這是一種連王朔都不曾給他過的安穩。
“趙修……”桑落跪下來時,輕聲喚了他一下,怕上座的人聽見,還偷偷地瞄了一眼上面。
誰知階上坐着的二人并沒有多置一詞。兩相對峙着,最後是梁後先擡手揮退了宮娥宦官。
後來的事是如何解決的,重闕裏衆說紛纭,但結果終歸是有所妥協的。
他們允了桑落可同趙修往學堂,但不能入堂內聽。
學堂就建在重闕西側,離市井不遠的地方。那是士族大夫的孩子和皇子們共受啓蒙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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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梁後還有條件便是,只要桑落不為纨绔所知,于外間旁聽是可以的。
趙修知道這已經是最大讓步了,得了便宜就賣乖,将梁後和他的父皇都誇了一遍。
待退到了殿外,就興奮到不加掩飾地一把抓住桑落手腕,沖了出去。
桑落起初還有些抗拒,因為他記得自己是不能離開重闕東面這地方的。當初趙修身邊的宦官對他再三叮囑了。
趙修聽他說了原因,便更大方地拉着他往外走:“我帶你逛重闕,沒人敢攔你。況且父皇母後今日允你去學堂,也就是允了你四處走動。”
說着趙修便回了身,盯了那叮囑過桑落的宦官一眼,才道:“要是誰日後再攔你,你就讓他來尋我!”
桑落知道這是趙修對他獨行的方便,卻不敢恃寵而驕。梁後就是懸在他頭上的那把刀,只要他稍有差池,他可能就會變成那日被掐死在梁後手下的新花。
他諾諾地應下了,但在之後的日子也很少離開重闕東面的那一隅天地。當然,這也使得桑落在這重闕住了五六年,與那些皇子公主的仍不太相熟。大概見面也就是點頭問禮的交情。
時間一晃便過,趙修弱冠時,眉目也長開了來。他既是嫡長子,這适齡婚配之事,自然也要擺上臺面了。許多扶風城裏的士族也都想搭上梁家這條船,每日都有各宮娘娘過來走動。
梁後也早早地和聖上商量起了賜婚的事,阖宮上下都覺得離辦喜事不遠了。誰知梁後才将自己心儀的花名冊理來,寝宮的門便被趙修叩開了。
大概是聽了風頭,來和梁後商議的,梁後以為是兒子懂事了,大喜過望,遣了一屋子的宮娥,說是要和大皇子說些個體己話。
但聽那日的值官宮娥說,體己話說沒說上還不好說,二人在寝殿內大鬧了一番倒是真的。兩人各不退讓,最後是大皇子拂袖離去的。
梁後次日便召了桑落去喝茶。到底知子莫若母,把他心尖上的東西握在了手裏,趙修就是再怎麽厲害,也不敢再妄言什麽。
話說回來,桑落一頭霧水地被請去了梁後那處,茶沒喝出個什麽名堂,倒是被塞了一本冊子回來。
桑落知道那是什麽冊子,拿在他手上沉甸甸的,連着他的心也沉了下去。他想将那冊子燒了或是扔了,只要不拿在他手裏,就什麽都好,至少他還可以掩耳盜鈴,假裝趙修還是他獨占着的。
他手裏攢緊了衣袍,眼都紅了許久了,那本冊子還是未被他處置。
他在心頭問了自己幾遍,敢嗎?答案是他不敢給出的。
念生時,患得患失;念長時,惴惴不安。
他坐在離趙修住所不遠的岫石疊就的山洞裏,入了夜也不肯回去。直到趙修找到他。
那時的趙修幾乎要把東面的寝宮都翻遍了,連周遭的宦官都要領板子吃了。幸好趙修正好掌着燈籠,打岫石堆過時,瞥見了那暗處的人影。
二話不說便想沖過去抱住桑落才好。但趙修的步子卻又慢了下來,走到桑落身後,假裝氣定神閑地喚了桑落一聲。
桑落聞聲一激靈,回頭時他才見到這個伴了他五六年,又給了他錦衣玉食,又給了他文籌武略的人。
現在梁後一本冊子賜下來,他眼前的人可能就不屬于他了。桑落想着想着眼眶就紅了,幸好夜深,讓人瞧不真切。
桑落将那冊子遞給了趙修,趙修卻看都未看,只把那冊子随手丢了,牽着他便走。
他跟着趙修回來,進屋前吩咐了那宦官去将那冊子拾回來。剛吩咐完回頭,就被趙修抓着罵慘了。
桑落聽着趙修來來去去幾遍的話,也不過是夜不歸屋,還替人傳話。他說桑落既是他身邊的人,便應該辨別什麽話該給他說,什麽話該替他拒絕了去。
桑落聽着聽着,便不服氣地擡眼橫了趙修一眼,怼了一句道,那是梁後的吩咐。
趙修聽了更火了:“母後吩咐你怎麽做你便怎麽做,那她要吩咐你替我選妻子,那你也不拒絕?”
桑落猶豫了很久,攢着衣袖的手緊了松了,松了又緊了。他看着趙修這次不依不饒地,好像根本沒法蒙混過關了,便一咬牙,點了點頭。
沒想到趙修更氣了,直接拂袖摔門走了。
第二天天一亮那宦官便将花名冊都抱來了,說是大皇子說的讓他替大皇子選。
桑落接過花名冊的手都在抖,他自以為能雲淡風輕地送走了宦官,但低頭看着花名冊的時候,心口還是揪着疼。他想了許多新借口安慰自己——這是大皇子信任他,那他就是再不舍得,也得做下決定。
他半天沒到,就把那冊子翻完了。又每個娘子都比對了一下,最後選了他的表妹梁斟。
便是他在這重闕中,也偶爾會聽到這娘子的名字,說是聰穎極了。
後晌的時候,趙修從騎射場歸來,桑落去叩他的門。才說完自己選好了,那宦官便替趙修傳話:“大皇子累了,已經歇下了,郎君明日再來?”
桑落點點頭,眉目裏卻藏不住失落,他轉身離去了,殊不知趙修就站在窗口,看着他離去時耷拉着的背影。
待那背影消失在視線裏,趙修才拳了手錘了錘窗棂,将呼之欲出的一聲吼啞在了喉頭。
後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事以後趙修的脾氣更怪了許多,桑落琢磨不透,也就只有順着。
但是即便桑落再順着,趙修也總能找出新的置氣的由頭同他置氣。
久了還變本加厲。那年是趙修的弟弟得了恩典先出宮建府,後來趙修才出宮建府的。
因着他們接連出宮,那些困在重闕裏的公主皇子,自然是耐不住的,總想讓趙修與趙祚在宮外擺宴。
有一次便是趙修在府上擺宴,趙修的幾位妹妹最是伶牙俐齒,會打趣桑落,說桑落是趙修藏在這金碧輝煌的府邸裏的“嬌”。
桑落聞之,怕給趙修添了閑話,就避到歇亭來。恰好遇上了出來避酒的趙祚,桑落見他酒意上臉,便分了盞茶予他。
誰知這幕被出來尋桑落的趙修瞧見,趙修本以為桑落被他的妹妹們氣着了,這才說來問候問候,卻沒想到正瞧得垂柳歇亭,兩人分茶,相談與歡的一幕。
趙修一時氣急了,沖上來便來拉走了桑落。
要說趙修和趙祚的梁子,是從趙祚提前出宮建府開始生根,卻在這時候發了芽。
趙修轉眼便将桑落帶進了他的房裏,将他推倒在桌案上。這也是桑落第一見趙修這副模樣,雙眼通紅似要嗜血一般,比漠上的群狼還駭人。
桑落以為自己會被他拆吃進腹了,一雙湖藍眸子受了驚一般,怯生生地望着趙修,惹得趙修下腹一熱。
……
大概這是桑落第一次知道趙修對他的滿腔熱情是多熱情。不過後來,任桑落如何解釋,趙修都還是對這事耿耿于懷。
但趙修并不打算放開桑落,或是放過自己。
尤其是在趙修行走了工部以後,他既要桑落每日幫他讀折子,也要桑落每夜同他醉生夢死。
但好事總不會維持太久,他知道能與桑落偷來這些歡,已夠他所慶幸的了。
事情發生轉折的那天,他剛下朝,而桑落本該在宮門口接他的,但宮門口卻只有接他的那架馬車,沒有桑落。
馬夫說桑落郎君被梁後的人傳進去了,他心頭便隐隐升起了不安,不知為什麽他心裏總覺得他的母親對桑落總是一種威脅。
他疾步趕到梁後寝宮時,等來的卻是桑落舉着那方年前的冊子來到他眼前的,示意他做決定。
他歪頭看向了桑落,似有些不肯相信。
他護在掌心的人啊,如今要親手把他拱手相送了?
他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桑落要推開他。桑落的脾性被他吃死了,怎麽也不該是桑落推開他啊。
他蹙了眉頭,推開了眼前的桑落,走到了他母後面前,質問着:“母後,桑落是我身邊的人,您老傳喚他,不知可是他有哪裏待兒不好,讓人将舌根子嚼進了您耳邊?”
不是趙修咄咄逼人,而是他深知自己身邊有多少雙梁後安插來的眼睛。
這幾年那些不可信的,可能會在他母後那處告發他和桑落關系的,都一并被他抹殺了。
只是這些桑落不知道罷了,當然他也沒想讓桑落知道。
只要桑落不推開他,他便能一直護着桑落。趙修如是想了這許多年。
“沒哪裏不好,你瞧,今日他不也在為你着想?”梁後慵懶應着,“當真摯友難得,不是嗎”
他回首對上桑落的眸,桑落的眸比往日冷了幾分,但捧着花名冊的手卻在發抖。
桑落猶豫着,讓趙修的眼裏生了光,但桑落後來說出來的話,又讓那光瞬間滅了去,像是剛被人掐了燈芯的燈燭。
“雍國公,小人以為這冊……娘子都配得您。”獨我配不上。桑落說着便低下了頭。
幾年的重闕生活依舊改不了他的,是站在傾慕之人的光華下的習慣性自卑。
“好。那便全憑母後和摯友做主好了。”趙修咬牙将這話交代完,便不停歇地拂袖而去。
之後的趙修性情便大變了。隔三差五地會帶一個男兒歸府,還要叫上桑落看他如何折磨那人,但并不許桑落碰那些人。
再後來便是梁斟入府,做了主母。但結婚當夜,梁斟便未等到自己的新郎。
趙修醉在了桑落懷裏,将桑落上下吃了個遍,還說着桑落不想聽來的胡話。
桑落越來越看不懂的人是趙修,越來越不放心的人也是趙修。
趙修在梁斟入府後,便極少和桑落生氣了,也少見他二人吵架,當然,也更不會拉着桑落給他讀折子,不過桑落每日都會給他幫把手。
平素的事一般是桑落如何說,他便如何做。桑落不管他和別的男人,他便如舊将人往府裏帶,玩厭了或者歇氣了,便丢了;桑落說他該有個孩子,他便夜夜宿在梁斟身邊,直到梁斟房裏傳來喜訊;桑落說他該歇歇了,他便把自己關在屋裏,一整日不見旁人……
他處處聽着桑落的話,卻讓桑落總覺得有些怪,像小孩子賭氣,卻有不似孩子。
但有些東西,卻仍然未變,比如趙修那顆心。這是桑落和趙修心照不宣的。
每年總有那麽幾次,趙修會喝得酩酊大醉,像小孩子一般來到桑落的房裏,和他耳鬓厮磨。桑落也會由着他折騰。
畢竟他們之間從那時便生出了一道天塹,只有在趙修醉了,這條天塹才會變成罅隙,才能讓他變成桑落的觸手可及。
而最後打破這場寧靜的,是謝無陵的到來。謝無陵一來,桑落便明白了王朔将他留在這處的原因。
但他卻做不到他身為棋子應走的那一步。
或許世事總是兩難全,他住在雍國公府上,選了趙修,在雍國公府上看到謝無陵被辱,又想選謝無陵。
最後反是弄巧成拙,他知道趙修誤會了,而他那日的一個舉動,便足夠讓謝無陵在趙修心中萬劫不複了。
在趙修看來,謝無陵不僅拿走了他的家當,還騙了他的桑落。
只是趙修看不到,桑落眼裏再不複當年澄澈。
他們兩廂折磨,磨去了桑落以前在他那處攢的所有勇氣。
桑落可以大大方方地和謝無陵說他愛一個叫趙修的人,願意為他,和謝無陵一別兩寬。
卻不敢在趙修眼前透露一句情愛。
他怕趙修聽見了,會質問他,既然有滿心的愛,又為什麽要親手推開他。
這是桑落無論如何都回答不了的。
他不能讓梁後放棄趙修,他只能放棄自己和趙修之間的情愛。
那時梁後召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他趙修背後的母族是梁氏,如果梁氏放手了……
桑落跟着趙修承師于重闕學堂,自然知道這話的意思。
這重闕背後的腌臜啊,果然不是趙修一味蒙着捂着,桑落就會不知道的。
他甚至比旁人更懂趙修的處境。
如果梁氏一族真的放手,便是梁後再掙紮,也護不住一只站在槍頭的鳥。
但桑落知道得再清楚,也不如昭行的人,算權謀與人心到底比不過謝無陵。
他放掉了情愛,卻走了條殊途同歸的路,趙修到底還是被梁氏放棄了。
唯一不一樣的,或許是謝無陵念着他們的交情,又或許是謝無陵為了護趙祚,到底手下留情。
他将趙修摟進了懷裏,大概這是最好的結果,不是青山殉葬,不是草席裹屍,也再不用擔心梁氏會棄他。
桑落想,現在大概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吻他,愛他,和他相依為命了吧。
雖然那些曾經的意氣風發,那些打馬同游的日子,都成了人間留不住。
但那年替他收拾了一幹纨绔的英雄,卻就在他懷中。
而那個英雄,在他眼中,依舊威風凜凜。
作者有話要說: 桑落和趙修的故事就到這裏了 之後桑落為什麽會放火燒了雍國公府,在劇情走到了…會有交代的。
戲袍這個也要收尾啦…大概就是給趙祚一個照顧謝無陵朦胧發糖的機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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