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湖藍眸子(一)

謝無陵第一次見桑落,瞧他深目大眼模樣,便猜他是胡人,但他不似書上說的胡人那般,他沒有碧瞳。

不過桑落說過,他是胡人,他的母親是胡姬。但他自幼便不知自己父親是誰,也随了母親,姓做阿鹿孤。

至于他母親阿鹿孤,曾是西北涼州城裏達官與都護都愛請去座上的舞者。峨眉碧瞳,腰身曼妙,又生了媚顏酥骨。那時衆人提及胡姬阿鹿孤,便說她是涼州的妖,富者競逐,窮者豔羨。

後來阿鹿孤不知和誰私配了終生,宛如歸了天去的仙人,一夜之間,在這西涼地銷聲匿跡了。再回來時,她已生下了小阿鹿孤,她抱着襁褓又帶着一身落魄從黃沙漫漫處來。

最後被涼州外郭的胡人收留了,兩母子便相依于此。

小阿鹿孤生來便繼承了母親的好,生的極清秀,唯一不像母親的,便是那雙眸,是湖藍色的眸。就像黃沙裏的那方月潭一般明澈動人。

小阿鹿孤因為沒有父親,而備受鄰裏眷顧,隔壁屋裏的胡人大叔在他五歲時,便送了他一把彎刀,還授他獵狼的技法。至于對門的老妪最喜歡遞他幾個馕,供他夜裏打打零嘴。他怕阿鹿孤發現,每次都藏在懷裏偷偷帶進屋,但自己的骨肉,藏了心思,阿鹿孤怎會不知道,她多是睜只眼閉只眼,畢竟小阿鹿孤在長身體,而做母親的阿鹿孤只能通過縫縫補補勉強糊口。

這一段貧人日子過得艱難,卻也溫馨,到底母子二人還是在一處的。

沒過多久,這樣的日子就被打破了。那有一日,西涼的太陽第一次升得有些晚,小阿鹿孤和隔壁大叔去獵些野味,再回來時,就聽說母親被官差帶走了。他在門前等了好幾日,都未等到母親歸來。後來他便偷偷摸去了涼州城東的繁華地去。以前他總聽人說,那處的人知道的東西最多。

他想問問有人見過他的母親嗎?可是來往的人都未多理他,許是因為他穿得太寒酸了,與這一處的繁華格格不入。

唯一不一樣的,是他過了正午,正蹲在一處食店前,目不轉睛地盯着籠子裏的包子,思考着要怎麽樣才能換來包子,結果還未等他想好,便有人将包子遞到了他面前。

那人器宇軒昂而來,膚色白極了。一身錦衣暗雲紋,彩縧玉禁步的打扮,也不像是這西北黃沙地裏生出來的人。

而事實上那人也确實不是涼州人,而是扶風人。

那人将包子放到他眼前,問道:“答我三問,這包子便是你的了。”

小阿鹿孤擡頭看向了他,抿了抿嘴,肚子适時也發出了咕咕的聲音來響應,這使他不得不點點頭。

“你在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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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母親,母親不見了。”

“你母親是胡姬?”

“嗯。”

“那你可叫阿鹿孤?”

“嗯。”

小阿鹿孤滿眼疑惑又滿是崇敬,他覺得眼前的人一定是個本事通天的大神,只一眼便知他是阿鹿孤。那他一定見過母親,小阿鹿孤如是想。

那人蹲了身下來,牽過了他沾了髒污的手,道:“你母親去了遠方,她叫我來接你。我叫王朔,是扶風城裏王家的郎君。”

“郎君是什麽?”小阿鹿孤的漢語沒有那麽的好,再長的一句,他也只能捕捉幾個詞。“郎君”便是他能聽出來的,一個詞。

“郎君……”王朔擡手撫了撫他的頭,笑道,“是我這樣的,便稱郎君。你,便是小郎君。”

“母親是阿鹿孤,我是小阿鹿孤,”小阿鹿孤碎碎念道,“你是郎君,我又是小郎君。那你是我的父親嗎?”

“你呀!”他這一問倒弄得王朔苦笑不得了,王朔牽着他走回驿站,又一邊解釋着自己不是他的父親,只是和他母親有些交情的事。

聽完的小阿鹿孤明顯有些失落,這幾年他也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涼州城裏的孩子都有父親,除了他。

但是這點失落并沒有維持多久,小孩子的快樂總是簡單許多。

王朔待他挺好的,大魚大肉總是能管到他飽,幾日後他便有些樂不思蜀了。

但王朔也要走了,那夜小阿鹿孤吃得特別飽,正懶散地霸占着王朔在驿站的床,就聽王朔說,來日有時間會來看他,然後便留下了的一包銀子,趁夜走了。

小阿鹿孤拿着一包銀子,心裏突然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走回外郭那間他和母親相依為命的小屋的。

日子總還要過,他回了小屋,每日都食不知味,總要拿着彎刀出去走一圈,仿佛下次拿着彎刀回來時就能像以前一樣,看見在屋門前待他歸來的母親。

然而事與願違,門裏門外,都只剩他一人了。

王朔留下的銀子,他不敢多花,平時沒事就去蹭些別家的吃食,外郭的胡人們多是心疼他的,但那些胡人孩子可就不見得了。

他們愛一起欺負他,因為他生了一雙湖藍眸子。這些胡人孩子和漢人混了血後,有碧瞳的都少了,便是真有碧色眸的,眸色都不如他這雙湖藍眸子看起來純粹。小孩子之間,嫉妒總是有的。

何況他還沒了父母,便是欺壓了,也無人回護。那些孩子自然更有恃無恐了些。

小阿鹿孤每次被他們欺負時,不僅不會還手,還會閉上眼。或許有一天,他們真得能将他打死就好了,他也就解脫了。這個念頭總會時不時地冒出來,連小阿鹿孤自己都以為自己是病入膏肓了。

然而天總會在他病入膏肓時,給他一點良藥續命。謝無陵是其一,趙修便是其二。

如果說謝無陵是他童年晦暗裏的一抹光,那趙修便是他少年歲月裏的唯一的太陽。

他是在謝無陵走後不久的第二三年,被王朔帶去扶風的。王家人把他安置在西山的別院裏住着,那段時間他甚至以為自己在做夢,每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就好。到了夜裏,他總會驚醒,抓住了床榻,那懸着的心才肯踏實下來。

當然他并沒在別院待上多久,便因為秋獵的事,被王朔帶去了圍場。

那時王朔給了他一個任務,讓他一定留在趙修身邊,做趙修的朋友。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要求。

他尚年幼,不懂這扶風城裏的腌臜,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後來長大了才知道王朔的用意。

秋獵大營的帳外,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出現在趙修眼前的地方。還是以一個被衆纨绔少年欺淩的胡人少年的身份,以一個抱頭被打的形象出現在了趙修眼前。

趙修那時還帶着幾分王孫正氣,說時遲那時快,便沖上去推開了圍在他身邊的那些纨绔子弟,擡手便打了過去,替他解了圍。

像救美的英雄一般的登場,往往會開一個好頭,比如他的運氣也不差,真的救了一個“美”。而且那個“美”還有一雙湖藍眸子,叫趙修移不開眼。

胡人總是慕強的,趙修一出現,将那一周的纨绔子弟都打趴了去。看在他眼裏,趙修便如同為守他而來的執戟天神一般。

他看向了趙修,心裏滿是崇敬,他想,如果他真換得他和這樣的人做朋友,大概是要花掉阿鹿孤留給他的所有財寶才行。

趙修良久才從那湖藍裏,移開了眼,将他扶了起來,還殷勤地替他拍了拍他的衣袍,就像他的母親阿鹿孤一樣,待他溫柔極了。

“我叫伯修,”趙修信口謅來,“你是?”

“我是……”小阿鹿孤猶豫了很久,才道,“叫桑落。桑落酒的桑落。”

小阿鹿孤不記得什麽詩,但記得謝無陵曾教過他的那句。謝無陵曾與他說,他就像桑落酒,以後謝無陵要是喝了桑落酒,便會想起他。

他想眼前人也能總想起自己,便為自己取了名字,喚做“桑落”。

但趙修好像并未在意這個名字,牽着馬領着他,問道。

“桑落酒好喝嗎?”

“還好。”

“你是西涼來的嗎?”

“嗯。”

“西涼的人喜歡喝桑落酒嗎?”

……

好像這個天神一般的少年的永遠又有問不盡的問題,他領着桑落走了一路,便問了一路。不過幸好桑落的脾氣比西涼的那些胡人少年要好上許多。他問什麽,桑落便答什麽。

一問一答間,夜色便近了。

而兩個少年方才一路沉迷西涼志異,都未注意來時路,說要回去時,兜轉了幾圈也未轉回去。

桑落好像有些慌了。他是怕的,在西涼夜裏未歸,總歸不是好事,他和謝無陵曾經驗證了夜不歸,會遇狼的話。

這秋獵的圍場雖然不會存在什麽狼,但若是其他的動物,桑落也不确定自己能像護着謝無陵那般護着眼前人。

畢竟他只會獵狼。

不過他有他的“天神”守着,他如此安慰着自己。

而他的“天神”正悠閑地尋了一棵樹,坐下道:“你莫怕,他們發現了我未歸帳,自然會來尋我的。只要我們在他們發現我以前,別被其他動物發現了,就好。”

而他一邊拾着柴,一邊生了火,又一邊聽趙修講着話。但火剛起來的時候,他便聽見趙修的語氣頓了頓。

不遠處也傳來了一聲低吼,桑落聞聲看去,是一頭黑熊瞎子。

桑落心下一驚。将配在腰間的彎刀抽了出來。彎刀在火光照耀下,閃了兩刀寒光。

熊瞎子似乎被這寒光吸了眸,說着便朝此處奔來,但這熊瞎似是怕火在火堆前幾米便駐步了。

但桑落和趙修都在緊張自己還有沒有命,也就并沒有注意到熊瞎子的這點變化。

況桑落獵狼時日多了,說着上去就是幹。他總是要比熊瞎子靈活許多,他躺倒在地,看着熊瞎子奔來的一只腳,踏入範圍,伸手一拉,彎刀刃劃過熊瞎子的腳跟,在熊瞎子腳跟處拉了一條口子,但是好像無濟于事。

他迅速起身,又追着熊瞎子的皮毛亂砍一氣,熊瞎子似叫他撓得不耐煩,擡爪一揮,便将他揮開了去。

而後熊瞎子也朝着他被揮開的方向而來,似将擡腳踩于其胸腔之上。

他聽到了趙修在一旁的一聲怒吼:“小心!”

他就地一滾,堪堪避過,複故技重施,擾了熊瞎子一腳。突然生了新想法,又出其不意地攀上熊瞎子背。一把彎刀就差點割了他的脖頸。

不知從林間何處突然竄來的箭,直指向了熊瞎子的眉心。熊瞎子應聲而倒。

王朔帶着一隊人而來,禮貌地沖趙修行了一禮。

而他下了熊背,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趙修,他想他也總算能做英雄了吧。他還低聲安慰了趙修句:“沒事了。”

趙修匆忙抹了眼淚,才不會說自己是吓哭了,問他:“怎麽敢去殺那熊瞎子?生得好看要是被傷了,這對你……”趙修欲言又止,他是知道容貌對一個胡人這種近乎貨品的人來說有多重要。

他們都是跟着容貌得價,眼前這人,想來是個得出幾箱金葉子才能換回來的。

“因為你也生得好看,不想你被熊瞎子傷了。”桑落認真地道來,卻讓趙修記了許久。

大概趙修從沒見過什麽真誠的像桑落一般的人兒,所以他放不下。

後來也不知道趙修是用了什麽法子,從王家那裏要走了桑落,帶回了重闕。

初時梁後才知桑落,便摔杯要趙修去抄他個百八遍的四書五經。

誰知趙修不僅夜以繼日地抄了,還跟梁後求桑落做他伴讀。

梁後如何能應,這重闕有千萬雙眼看向她梁家的,堂堂皇長子要一個胡人少年做伴讀,這話無異于天方夜譚。

趙修卻不依不饒。被梁後拒絕了,他當天便稱病說不去學堂了。

梁後平素多慣着他,但這件事上,她身為梁家的女兒,自然是不會退讓的。便思考着圍魏救趙,命人将桑落請來喝茶。

誰知桑落前腳才被她宣來,圈于暗室,趙修後腳便帶着人鬧了來。

而他帶來的還不是旁人,讓梁後不得不退。

作者有話要說: 趙修是老大…按着伯仲叔季來說…他說自己叫伯修應該…也不算騙?

趙修對桑落肯定是真心的 我猜。

桑落為什麽甘願和謝無陵當做陌路人,也要護趙修呢。

答案就在下回分解?哈哈哈哈哈。

要是看完下回分解,還想爆趙修頭的話,那還是打我吧……

下回分解争取在明天更吧…畢竟是番外 如果不想看的小姐姐…可以等後天直接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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