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長談之夜

居衡回廊下,月滿中庭時。

趙祚将手中空了的酒壇置于腳邊,是很久未曾這般暢快了,出口便是一句誇贊:“這酒倒是烈。還是兒最知父啊。”

羨之不敢自居,忙道:“是師父原來存在杏林的,說是留給您的,不過這幾年被陸岐偷得差不多了。”

“陸岐喜歡,便讓他喝了吧,寡人還未淪落到和孩童搶酒的地步。”

不知為何羨之只覺得趙祚的心情,像那散了雲的月一般,清朗了不少。

“那不行的,師父原來專程讓我替他看着那酒,說是專程給你留的,陸岐日後大了,若是要,也不能給。”

“何時同你說的?”

“嗯?大概陸岐五六歲模樣的時候。”羨之不以為意地答了句,卻在看見趙祚才亮來的眸光都黯了下去,才明白他父皇的意思。

“原來,他那麽早,就算好了。”

陸岐是在還不記事時,便被他生身父母親托付給謝無陵養了。五六歲模樣的時候,離趙祚登基之日還是有幾年的。

那時他便知曉自己逃不過一杯鸩酒止渴的下場?

趙祚心下一緊,果然那十多年裏,最不了解謝無陵的,還是只有他自己。

說不得那個叫桑落的胡人,都比自己還了解當初的謝無陵。

“父皇?”趙祚突然的沉默也讓羨之小心翼翼起來,他試探地喚了一聲。

“嗯。”趙祚應了他一句,正對上他的小心翼翼,遂安慰了一句“無妨”,又開口問道,“桑落,你将他安置在何處?”

“杏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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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所?”趙祚蹙了眉,舊所裏放了一架子的東西,每個東西都有小箋,但并沒有留給趙祚的物件。謝無陵曾和趙祚說過,那架子上都是人情。

趙祚以為是他惦念着那份人情,然而不久之後的事實告訴趙祚,那是謝無陵看破了的人情,也近乎變了味道。

這事羨之似乎更了解,但他仍面不改色地執行着。

“嗯。師父有一方銀匕首,說是以後有機會物歸原主的話,一定要帶那人去那屋。方才便帶桑落叔叔去了,又聽他講了些故事,出來時天色便不算早了。”羨之微頓了頓,臉上帶了幾分讨好,眉眼微彎,倒是像極了謝平之,“又想着父皇該醒了,便提了師父的酒,來謝罪。望父皇開恩,兒臣還要替師父養一家老小。”

趙祚是到了廊屋以後,才知羨之是故意而為,騙自己離開。自作主張的性子倒是和謝平之如出一轍。如不是他趙羨之的容貌承了趙祚自己,只怕趙祚都要以為羨之是謝無陵的兒子了。

“自知欺君,還敢施為?”趙祚正色,但這佯怒的模樣,連趙祚自己都騙不過。他對羨之總還是一個父親。

羨之低頭還在想着如何認錯才好,便聽趙祚嘆了口氣道:“罷了罷了,你來,答寡人一問。答好了,寡人便既往不咎,也不過問那胡人與你道來的事。”

“還請父皇勿要為難兒臣,這酒都喝了,通融通融?”再說桑落叔叔和您共處一室卻未将說與我的故事說于你,必然是有他的顧慮。羨之如是想了想,不敢明言。

趙祚卻把羨之的“通融”二字當耳旁風,過了耳去。開口道:“如是你師父,會如何處理雍國公的後事?”

“我師父?”羨之咬了咬唇,清了清嗓子道,“我師父,無權料理皇叔的後事。如果父皇問兒臣,兒臣以為作傳立碑,谥號追封按禮制而行便是,到底是王爺,風光總是要有的。如是……”

趙祚眉微動,眸光投向了那間廊屋,冷聲道:“繼續。”

“如是問羨之,作傳立碑這事,下面向來是跟着上面的意志走。羨之以為,上無心,下也不過草草了事。至于谥號追封,追封封回國公,已是盡心力了。再多一點,我這佞臣之徒,便要……”

“便要如何?”趙祚眸微觑,羨之這膽子,只有沾酒後,才會變得不一般。趙祚不怪,反而樂于見他這面。

“便要拿酒賄賂父親了,父親以為呢?”羨之兩眼生了光。

許是酒上興頭,又許是故意而為。雖是半真半假,但這話中肯,趙祚聽來舒暢,又豈會深究他有幾分醉意。

“信陵,你醉了,回去歇着吧。”一番玩笑後,趙祚未直言應他先前開恩的話,只起了身,伸了手,想要扶他一把。

羨之卻未搭上趙祚的手,反是仰首看着那人,道:“父親,羨之還有一事想問。”

“何事?”趙祚收了手,居高臨下打量寫眼前人。

“陸岐呢?一日未見他了。”

“叫人領去長樂那裏,修身養性了。”趙祚頓了頓,又提點道,“陸岐的身世,平之未瞞過你半分。他不是你能愛的人。宣城的路,也不是你該走的。”

羨之本如星子般明亮的眸子瞬間黯了去,複又無知覺地點點頭,似有點麻木道:“謹遵父皇教誨。”

趙祚被他這句‘謹遵’壓在心頭,千言萬語到嘴邊也不過一聲嘆。

情愛這東西,他自己都理不清,又如何有什麽教誨給他人。

“明天去你姑姑那兒,接他回來吧。”趙祚退了一步,吩咐道,“順便再帶幾個暗衛去守着你姑姑。宣城的人再盡心,也免不得怠惰。如今桑落在我們這裏,元裹不能再出事了。”

“是。”羨之擡頭,又是那個重闕裏,信陵主該有的模樣。他看着趙祚欲離的背影,道:“如果元裹姑姑這幾日安穩覺,那接替世皇叔的那一個,是…觀之?”

“若他真心向着江湖策馬,宣城手中的那波力量,他掌着也無妨。況當初平之教他作畫,不也是抱着這樣的心思?”

“好。若他存了別的心思,我便……”羨之欲出口的話,卻在嘴邊打了個轉,止住了。其實他并未想好用什麽極刑以對。

趙祚可以只将仇恨留在上一輩,但羨之做不到。趙修的債,總有一天該趙見來還。

但這一頓讓趙祚以為是羨之起了婦人之仁,引得他回頭,語重心長:“羨之,‘若愛重傷,則如無傷’,‘仁慈’二字,在腌臜面前,最無用。”

因為它不僅救不了你,反而會把你推向深淵。

謝無陵的仁慈,在居衡籬牆內,心照不宣,但謝無陵最後的下場,扶風的人,都有目共睹。

廊屋外的父子二人,通心長談半夜;杏林深處的胡人卻在這一攤舊物面前,心下生郁結。

桑落的手中還攢着謝無陵留給他的一封舊箋,許是寫了許久,箋紙都泛了黃,就壓在銀匕之下。

銀匕正是被趙修奪過,丢出窗外的那把。

後來謝無陵派了暗衛在那院裏窗下,找了一日才找來的。此後便一直藏在這處。直到羨之領着桑落來這處。

但桑落并不太在乎那把銀匕。此時,在他心頭壓着的,讓他失了方才軒昂氣的,是泛黃箋紙上的那句舊詩。

“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無奈別離何。”

正是趙祚那日同謝陵念的那句,但是趙祚和現在的謝陵并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而桑落卻知道。

是謝無陵在和他告別,在替他送行。

謝無陵是昭行之子,他擇了盛世而來,卻做了那個史書裏寥寥幾筆寫來的“謝佞”。

或許他早知道自己會死,早猜過桑落有可能會替觀之做事,所以交代羨之領他來這處,帶他見紅木架上這一閣裏的小物。

其實架上還有些其他的東西,桑落大多未見過,每個小物下面都倒扣了一張小箋,大概也是要等主人來時,才能解開的吧。

自羨之走後,他便跪坐在了這架下,像丢了魂一般,眼裏失了神,手下摩挲着這把銀匕。

銀匕與往日無異,但銀匕裏有個秘密,是旁人不知道的,連謝無陵可能也不知道。

銀匕的刃上是淬了毒的,一種不痛不癢的毒,說是南地的夷族姑娘送給趙修的。

桑落曾問趙修要來過,又将那毒上在了這銀匕的刃處。

本是桑落留給自己防身的,那日興起,便還給了謝無陵,沒承想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自己手邊。而這毒,桑落許是要自食。

桑落看着手上的這把匕首,未幾,便叫淚眼蒙了視線。他想啊,便是他放火燒了雍國公府時,也未生出這般難過。

白天羨之送他來時,他便将他最後的故事,最後的惦念和趙修最後的一眼,都轉述給了羨之。

他是漢人眼裏養不熟的胡狼,他親手了結了那個茍延殘喘的王孫,親手将那金碧輝煌的府邸付之一炬,親手将那早準備的戲袍一隅,留在正廂的殘垣附近。

最後親手送自己去見趙修,也算作解脫彼此?

桑落掌起了那匕首,對準了自己的心口,用力捅了下去。為他的棋局,畫上終局,也為他身後主子,墊上他自己這顆子。

屋外的林花未榭,春紅卻竄進了這間舊所,桑落仰躺于屋中,胸口的血淌了一地。

這屋內的一地殷紅,和那窗外鋪了地的紅瓊碎瓣,倒是極相合的。

只是屋外杏林仍是生意盎然,而屋內的人,卻是生氣漸失。

北地朔風冷,尚有可依偎之人。

扶風東風溫,卻是滿城陌路人。

作者有話要說: 若愛重傷,則如無傷

出自《左傳》

桑落和趙修的番外要寫的。梁斟的就不寫了,之後會在正文裏再提到梁斟的。

不要打爆趙修的狗頭!要打打我吧。

趙修:我也很苦的┭┮﹏┭┮

桑落:嗯。假裝心疼。摟脖子?(°?‵?′??)

趙修:不要你╭(╯^╰)╮

桑落:哦,那你還是被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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