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戲袍染污

居衡的廂庑小館後,浮光掠影窗外,是一杏林。

杏林深處,玉冠兒郎領着那胡衣先生到了一屋院前,玉冠郞推了門,引着那胡衣先生進了屋。

至暮色微垂時,玉冠兒郎才一人離去。

而當時被玉冠兒郎騙走的趙祚疾步歸了廊屋。

廊屋周遭安靜如常,祁知生是江湖游醫,自幼便惹了一身江湖氣。

如是真要見趙祚,只怕趙祚才踏進了門,他那些市井鄉野的痞話就會溜到趙祚耳裏,不将趙祚罵得狗血淋頭,想來是不會停的。

趙祚站在廊屋前良久,猶豫了幾番,還是推了門,挪步到了那謝陵的榻前。

他矮身蹲坐在那榻前,像很久以前才将謝無陵從雍國公府上接回來時一般。看着這精致人兒,久久不敢轉眼。

他的手慢慢撫上謝陵的眉,那緊皺的眉頭都順着他的手舒展了開來。

大概這世上能如此順着趙祚的人,也只有這榻上的人了吧,連羨之都有忤逆他的時候。

但這世上最會騙趙祚的人,也是這榻上的人啊。

趙祚的手順着謝陵的眉劃下,流連過他的眼,他的唇,他的脖頸上隐着的淺粉舊痂痕,最後落在他的手邊,趙祚握住了他的手,緊緊捏了捏,笑來的模樣與吃了陸歧六七歲時喂來的那顆青色杏子一種滋味,帶着四分苦,帶着六分澀:“你,夢裏可有我?”

問完的趙祚自己也覺得這話實在荒唐,他撇了撇嘴,裝作自己不曾問過這話。

安神香靜靜燃在謝陵榻邊的案頭,袅袅青煙讓趙祚也生了困。

從入扶風起,他便沒怎麽休息,先是擔憂着羨之帶謝陵去雍國公府會出事,後來又和宣城商量着如何行招走棋,待天光乍破,他又和羨之趕往重闕大殿,幾番折騰,仍他鐵打,也會受不住。

如今又是在謝陵身邊,他看着謝陵那幾乎未變的面容,眼裏的笑深了去,意識卻越發混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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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他卻不能似謝陵一般,安然沉睡。

許是那桑落先前講的一席話,翻開了在他和謝無陵之間塵封了幾年的過往。

他再睜開眼來,看到的是曾經的他和謝無陵坐在昭行伐檀裏,聽着謝無陵講着山水快意的模樣。

那景裏的他支肘握于院中草席上,看着那少年一手舉着酒壇,一手遙指山外,說着他的滿心志趣。

少年眉高揚,回首看他,問他:“千裏江山,好看嗎?”

他道:“千裏江山,握在手裏,才好看。”

少年的桃花眸微亮,複問他:“昭行初見,我好看嗎?”

他打量了少年許久,才打着太極道:“年少不識愁,才最好看。”

少年斷章取義,只聽了後三字,便又問道:“我好看還是江山好看?”

他沉默了。

不過幸好少年點到辄止,未繼續追問。只是仰倒下去,一臂做枕,笑道:“是我醉了,妄言了。”

趙祚起身望過去,看到的卻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了。

連帶着周遭的景致都變了。半壁煙雲換做了雍國公府裏的那座小院。

他又一次看着曾經的自己經過了那株葉子将落盡的杏樹,聽到了屋裏的人聲傳來,一手提劍,毫不猶豫地破門而入。

映入眼簾的是染着血色的紗幔,他的目光一剎那陰鸷了許多,但那時的他并不知曉。如是他那時便知曉,他和謝無陵也不會浪費了那十年時光吧。

“一枝紅杏…”人聲将趙祚的目光吸引來,那趙修就站在床榻前,借着謝無陵的血,落筆于生宣之上。

許是謝無陵身上的杏花已讓他失了興致,便更愛上了用謝無陵的血來作畫。這樣的一片殷紅總是讓他興奮地難以自持。

趙祚推門時,他還詫異,方欲吼上一句,便見來人連劍帶鞘落于他肩。他右肩傳來巨疼,手中湖筆瞬間落了地。

趙修身子一矮,那湖筆和宣紙上的殷紅便猝不及防地呈現在趙祚眼裏。

趙祚咬牙,他總覺得這份殷紅比紗幔上的更刺目。

趙祚的眉頭皺緊了去,趁着趙修未回神時,近了兩步,一劍橫打在趙修的背上,引得趙修半口血從胸腔洶湧而來,污了他新畫的那枝杏。

“走……”謝無陵不知是何時醒轉的,也可能他不曾昏迷過。

他用盡全力的一聲求,倒是喚回了趙祚當時的目光。只是那眉頭擰得更深了。

謝無陵仍在榻上喃着:“走……別、別看。”或許他還想做趙祚心裏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少年,而不是這绡帳下奄奄一息的羸弱兒。

那時趙祚來不及多瞧上謝無陵一眼,回身徑直取了背後架上挂着的那件相熟的青衫,是謝無陵穿過的一件舊衫。

他将舊衫子蓋在謝無陵眼前,不容辯駁地吩咐道:“別看,歇會兒吧。”

這才回身要走,卻被謝無陵抓住了衣袍一隅,他停了步子,目光在那舊衫上停留。謝無陵透過舊衫,隐約可以觀見一道影。他勉力出聲道:“留他,一命。”

趙祚聞言,吸了口氣,才将劍拔出鞘,向趙修走去,目光合着陰鸷與冷冽。這目光謝無陵在後來曾見過,他說趙祚那眼神就像雪原裏的隼,駭人得很。

“謝小先生是昭行來的客人,如是父皇知道你如此相待,皇兄以為你這條命還留得住?”

“呵,我看是祚弟想公報私仇吧,拿父皇壓我?祚弟無故來我國公府,才是不好交代向父皇交代吧。”趙修因着趙祚逼近而退了幾步。面上雖守着嫡長子的威嚴,但藏在身後的手卻在止不住地發抖。

“無故?祚為送行而來,如何無故?”

“送行,替…誰?”

這時的趙修一直拿捏着的氣度轟然塌了下來,他震了震,心下似乎有了答案,道:“梁斟,死了?”

趙祚還未點頭,趙修便向榻上的謝無陵遞了一眼:“你贏了,”話未說完,便是一聲冷哼,“梁斟都向着你,你是真本事啊!”說完他大袖拂了拂,便要向趙祚的劍口撞去。

趙祚見狀一驚,偏了劍,只是動作趕不上他,劍口偏了許多,卻仍在趙修的肋側拉了條口

“傷了我,帶走他,趙祚你敢嗎?”趙修一手捂着肋邊那條口,嘴邊咧了笑來,“下一個衆矢之的,就是你。”

“皇兄,你管得太多了。”趙祚棄了劍,反是抓起了趙修的衣襟,他目光裏的狠厲多了幾分,“我總歸是要帶走他。傷你,是他仁慈。”可絕不是他趙祚仁慈。

如是當是的趙祚,心裏總要将他一劍收魂才好。但此時站在這段記憶裏回味的趙祚,卻覺得便是将眼前人千刀萬剮,也不足平心下半分憤懑。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趙祚才将青衫揭開,才認真打量了這被淚水朦胧了雙眼的少年。他躺在一床殷紅裏,臉色蒼白,目光仍然灼灼,像是血泊中開來的優昙。惹人心疼極了,卻又不敢置于掌中亵玩。

鎖骨邊的鐵枷映入趙祚眼簾,血在那鐵器周遭凝固,看不出傷口深淺。

趙祚目光微移,便是脖頸上似裂了幾次的口,駭人得緊。駭得他連伸去抱謝無陵的手都怯了。

趙修教桑落的杏花,一株株綻放在謝無陵的胸前,殷紅裏透着妖冶,趙祚飛快掃了眼,喉結微動。

他匆忙替謝無陵攏好戲袍,褪下了自己的深色風袍,攏于他身,才附耳道:“該入春了,謝小先生,從山來接你了。”

謝無陵合了眸,他懂趙祚給他留的餘地,這也是他最喜眼前人的地方。

謝無陵跟着他的話頭,應道:“杏花該開了。來日我的住處也要種株杏樹才好。”

這樣可能他醒來啓門時,便能瞧見一樹紅瓊下負手而立的錦衣郎。錦衣郎碰巧還是他的心上人…謝無陵如是想。

趙祚傾身,将謝無陵打橫抱起,疾步出了府,卻連車辇都不敢上,疾步往不遠處的府邸去。

他不知道鐵枷落于人身會有多疼,他只聽那些士族纨绔笑語時,提過那鐵枷本是馴人之物,越是挪動折騰,便越疼。

他只能看着窩在懷中的人咬緊了下唇,只言片語都不肯說,像是怕開口會忍不住叫疼一般。

趙祚在重闕與扶風這二十多年,見過了宮娥被那宮妃為難,見過了人骨草裹,卻未見過這般場景。那片殷紅一直伴随着他後來的一兩年,是一場噩夢。

趙祚從這一場夢裏驚醒過來,天色已黑了來。

他呆坐在謝陵榻前,下意識将謝陵的手握得更緊了。

夢境裏的殷紅還停留在眼前,他看着榻上人,迫不及待地希望他醒來,他的手靠近了那獸首小香爐,想掐了安神香。手卻在靠近時,又頓了頓。

當初上安神香的辦法是他給的,為的是謝陵醒來莫為惠玄之事煩擾了。

趙祚收回了手,癡癡笑了一下,不知道當初惠玄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

不過惠玄比他總是好的,至少親手将那人了結了吧。

或許惠玄當時是下黃泉,而他的那片殷紅,現在再看來,才是入地獄。

趙祚長嘆了氣,執起謝陵的手,合了眸帶着一份不知給誰的虔誠,在謝陵手背落下一吻。起身整了袍子,啓門還未邁步,便看見等在廊口的羨之。

羨之聽見啓門的吱呀聲,回了神,指了指腳邊的兩壇酒,無聲地邀請他的父皇共酌一壇。

趙祚邁了步出來,回身合了門,才走到羨之身邊,熟練地拍壇開封,遞給了羨之,又拿了另一壇,照舊啓封,毫不猶豫地灌了一口。

“父皇這一覺,睡得可還好?”

趙祚卻答非所問:“早上在門外聽了很久吧。”

“嗯…兩三句吧。不想聽的,偏沈家師父原來武功教得好,兒臣五感比別人要靈敏許多。”

“你不止五感比旁人靈敏。心思也一樣。”

“那許是子承父的緣故。”

“不,你是承了他的緣故。”趙祚的目光向那廊屋點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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