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觀之羨之

醺風入山觀,觀內有徑通幽處。

靈薦有三處景聞名扶風,一處是觀前繁花,一處是危塔觀星,還有一處,便是這臨山澗的幾畝竹林。自長樂入靈薦觀祈福以來,便愛引緣客往此處。

風過竹林葉簌簌,分杯陳茶,閑話二三,便是後晌。但如今坐在林中的四人卻無心閑話過這後晌。

元裹和宣城互看一眼,相對而坐,觀之挨着宣城落座。羨之心下煩躁,坐下實在難安,便說立于元裹身側,替人添盞。

“方才我喚了人去問,日暮前會有人來報,”宣城移開了放在元裹身上的目光,正色道,“但他們能力到底不如暗衛,有疏漏也是自所難免。不過陸岐那孩子身邊歷來有暗衛跟着,應該出不了大亂子。”

元裹到底是重闕出來的長樂長公主。經過這麽會兒子,再大的驚吓也該緩了來。但饒是她聽了這話,也不禁皺了眉頭。

“羨之,你且坐下,恰如世…皇兄所言,小岐兒身邊有暗衛。況他還有陵哥兒送的那枚環佩,旁人不敢動。說不得是他貪玩?你,是王孫,言行舉止,莫壞了陵哥兒的名頭。”元裹一邊說着,一邊拉了拉羨之。這麽些年羨之把陸岐當至親待,如今陸岐出了事,他擔憂也是應該,但這幅模樣,顯然不止擔憂那麽簡單。羨之眉頭擰在了一處,眼裏似生了火,看得元裹心驚,這目光她是見過的,在他父皇身上,在謝無陵消失在扶風時。

元裹擡手拍了拍羨之手背,意在安慰,複流眄向觀之,問觀之要了他手裏的空杯盞,遞給了羨之。她曾答應過謝無陵替他盯着這兩小子,到如今,也算做未食言了。

羨之聽說那環佩的事,方欲說那環佩在昭行碎了,但在目光移過觀之時,又止住了。伸手接過杯盞,幡然明白元裹的提點,深換了口氣,替觀之斟茶。

“其實,”觀之接過了羨之遞來的茶,皺了眉道,“會不會和桑落叔叔有關?”

羨之瞥眼向他,桑落入了居衡的事,應該早有暗衛告知世皇叔了,但觀之如今的話,似乎并不知此事。明顯是世皇叔沒有告知觀之,而世皇叔是父皇的左臂,也就意味着,父皇那處,觀之通不過。

羨之依着元裹的話落了座,示意觀之繼續。觀之将茶盞置于桌案,又從袖中取出一張小紙箋,遞到宣城手上,由三人傳閱。

紙箋上正寫着:我見青山,青山料我。

是極隽永的小楷字,由字觀人,可見其人應當也是極溫和的。

觀之看他三人都見了那小紙箋上的字,這才繼續道:“不日前在畫堂的桌案上瞧見了,本以為是哪家的小宮娥送的,便随手丢了去。前幾日世皇叔來問雍國公府的事,想起了這紙箋,這才有了前夜的事,我想……”觀之未将後話說完,但大家都懂了他的意思。

羨之見觀之這番動作,也想大方一次,又怕會中了某人的下懷,模棱兩可道:“所以這事可能和雍國公府有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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羨之問了出來,自己的心裏卻笑了笑,他心裏還是偏向和桑落不會有關,畢竟那時候的桑落還沉浸在杏林的那把匕首裏,還在和他絮絮叨叨關于趙修與他的過去,應當不知曉陸岐會被趙祚送往靈薦觀來。

除非桑落真的如謝無陵一般善推人心,提前算好陸岐會被送走,但羨之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就是他師父謝無陵也不能做到推算人心,萬無一失。

那答案便只有一個,居衡不幹淨了,有人送了消息出去,有人在窺視着他們。

“也不一定,但我曾聽說惠玄大師之前也收到了紙箋。”觀之侃侃而談,宣城覆于袖上菡萏紋的手卻是微動了動。

王孫纨绔道聽途說,這樣的說法聽來是無過的,但在在座之人耳裏聽來便不一樣了。

畢竟觀之這十年來一直的形象便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都撲在了畫作上。

羨之未追究他是如何知道的,将心思埋下,不動聲色地替自己斟了茶,順着道:“歸京前,昭行小師傅是和我提過,惠玄師叔也曾收過一張紙箋,上面也書了字,似乎為‘入夜歌來,山門兩開’。雖未瞧的那紙箋,但真如觀之所說,這三件事,可能真的有聯系。”

“那……小岐兒,可有收到紙箋?”元裹蹙了青颦問道。

“不曾。”羨之斬釘截鐵道,看着宣城遞來的眼神,又摸了摸鼻子解釋道,“陸岐跟在我身邊,藏不住秘密,過他手的東西我都知道。”

“那……不知長樂姑姑?”觀之複啓口問道,話未落,便又低眉致歉,像是寄人籬下久了,眉眼裏都寫着懦,“是觀之失禮逾矩了,只是陸岐向來與羨之親近,待觀之也如手足,觀之百無一用,但想盡些心力。”

元裹擺手示意不曾收過紙箋,羨之接着應道:“皇兄百無一用與否,羨之不敢妄言,但陸岐若是出了差池,”羨之起了身,将茶飲盡,才冷聲道,“只怕整個扶風都不夠殉葬。至少父皇那兒就過不去。”

羨之将茶杯倒扣于桌案,向元裹道:“姑姑,羨之累了,借個屋歇腳可好?”

元裹聞言,颔首領他往觀內小館綿延處。

當時沉默的宣城也跟了上來,攢住了元裹的手腕。

清風過境拂素紗,幾樹翠色蔟夏花,元裹回首,對宣城瞥了瞥嘴,脾氣尚未發作,便感受到手裏被宣城遞了東西。

羨之未停步,想着自己應該回避,便聽着宣城道:“平之留給你們的。”

宣城話還未說完,便被元裹甩了手。元裹瞧見了他那眼裏似叫夏花染了柔,惹得元裹心頭叫什麽燙了一般,但她也瞥見了宣城身後的觀之,這才作勢甩了宣城的手。

宣城的目光仍停留在她頭冠裏半掩着的那支菡萏木簪,輕聲:“長樂?雲夢地的菡萏今年一定開得好,你得了空,便來瞧瞧?”

“有緣會的。”元裹落荒而逃,羨之也追着元裹的腳步走了。而觀之站在宣城身後,微觑了眸,做了有些懵懂的模樣,問道:“皇叔?姑姑?”

“如你所見,舊情難斷。”

而羨之跟着元裹進了屋,見元裹拿出了那宣城塞來的錦囊,上面是羨之熟悉的字體,與觀之遞來的紙箋上的小楷不同,這錦囊裏取出的小箋,龍飛鳳舞地書着:撫疆安葉。

兩人同時生了疑,羨之看了這四個字許久,都未得解,袖下的手漸漸捏成了拳。不過須臾,他的拳又松開了來。

羨之想着自己總要轉移些注意力才好,不然這座觀他都想拆了,他其實還從不知道自己性子裏有這麽暴虐的一面。

“姑姑,昭行寺裏的事,你都知道了?”他出口問道。

“嗯,我身邊有個道姑兒,總愛給我講這些事,她講我便聽着。這些奇事,她總知道的多些。”

“沒……懷疑過?”羨之突然來了興趣。

“你們這些人啊,”元裹拍了拍他的肩,“有些事能裝傻,又何苦滿眼清明來對待?你父皇才從雅山歸扶風不久,曾來見過我,問過陵哥兒是不是去過邠州,知道答案了,卻沒有追問過個中緣由,你說為什麽?”

羨之想了想,又搖了搖頭。

“這陵哥兒啊,什麽都教,偏偏沒教你個情情愛愛?”

“師父說,男歡女愛的人情,他教不來,只有羨之将來自己體會。”羨之應來,他那三年是跟着元裹長大的,視她若母,自然也肯對她向來推心置腹,“老師處事随心,那時年幼,只想着不教便少學些罷。”

“也是。但将小岐兒放在你身邊這事,也大概只有他敢如此。唉——”元裹沒頭沒尾地說了句,倒把羨之說得更懵了。可能他的聰慧,到了陸岐這人這事面前便都失了效?

元裹見他沉默,便又将話頭牽了回來。

“打個比方,若是你過幾日見得傷痕累累的陸歧,你當如何?會問他這滿身傷痕如何得來嗎?”

羨之不敢想象元裹的這個比方,他甚至自己都不能保證自己還能不能冷靜。

“不是個好比方,總要想想吧,最壞的打算總是要做的。信陵,你要承受的總會比你知道的多。”元裹正色道。

曾幾何時,重闕裏也有一人這般同她道過:“長樂啊,寡人願你只做寡人的裹兒,但你終究是扶風的公主,你要承受的,總不會只是你所知道的。”

也正是那日,她才知道,她可能要缺席宣城的雲夢之約了。

“不聞不問,”羨之抿了抿唇,眉頭微擰,“他已傷痕累累了,中間緣由,不重要了。”

“這就是答案。”元裹擡手将那紙箋收于錦囊內,又将錦囊收在了腰間,喃喃道,“他能通過那道姑兒知我消息,我又何苦為難那道姑兒?可不就剩這點聯系了嗎……”

元裹并未沉湎太久,又擡首問:“你方才複提起惠玄大師,是有想法?”

羨之引着元裹落座:“惠玄大師給陸岐指了路,陸岐去了昭行的那間暗室,他後來同我說起過,他在暗室看到的五幅圖。”

聽羨之提及那五幅圖,元裹心下便是一驚。這年月和謝無陵當初推斷的年月完全不同。當初謝無陵最後一次尋她吃茶時,便和她提過他的局。也将一些東西合盤托了出來。

但謝無陵告知她的時間卻是在羨之承位以前。現在才元授五年,不該是這個時候才對。

“姑姑?”羨之輕輕喚了一聲,将元裹的心思喚了回來。

“我曾随皇兄見過那間暗室,是五幅圖。但應該是六步棋,陵哥兒一定跟你通過氣。”

羨之聞言點了點頭,接道:“昭行的那把琴,然後是雍國公的戲袍,然後是您……”

“你想問的是我身上的事?”元裹笑着看了羨之一眼,嘆了口氣,“那但願我說完故事,你能想出找回小岐兒的辦法。”

至于方才三言兩語打發了觀之的宣城,正狀似潇灑地出了靈薦觀,見着了待在觀外的暗衛,暗衛帶來了趙祚的意思。他回身便遣了那觀裏的小道姑去支會長樂一聲,未多停留,拉着觀之回了居衡。

才剛入園子,便見着曲橋通往的那處歇亭裏,一玄衣立,一青衫坐。

東風漸殘,百花無力,但涉水亭下景致卻靜好得讓人不肯移開眸。那玄衣負手,滿眼只得身前撫琴的青衫客。除了玄衣人脖頸上多了點藍,勉強可以忽略不計。

大概這是他趙世一生所奢之景吧,宣城如是想。

待曲終了才說要帶觀之繞回廊曲橋去那亭中。

“居衡什麽都好,只這路,太繞。”宣城忍不住還是當着觀之的面,發了發牢騷。

觀之仍是一臉恭順道:“到底是老師的園子,若是直架一橋,便是您的雲夢園子了,哪裏還是居衡?”

宣城總覺得觀之是在揶揄自己,可看向他,他那一臉正經的模樣,又讓宣城無計可施。

這處宣城帶着觀之繞路,而亭中二人身前多了一個小奴,小奴伏跪,說着杏林那人的屍身暫時安置在了杏林備下的棺材裏。還說了羨之讓人傳回來的陸岐失了蹤跡的消息。

趙祚看着謝陵的身形晃了晃,目光便冷冷地遞向了小奴。這近夏的日光都不太能溫住涉水亭一亭子的寒氣。

謝陵同趙祚擺了擺手,說道:“無礙。岐兒會武,不至于吃虧。若真吃了虧,這人養着也無用,叫人剮了便剮了。”謝陵面色越道越寒,目光凜冽如舊時一般,讓趙祚都恍惚了一瞬,“杏林裏的人是誰?”

謝陵的目光轉向了那個小奴,小奴聽着那溫潤聲,伏跪的身子卻還是忍不住瑟縮一陣,如寒芒在背。他是第一次知道這居衡園子有比當今聖上還令人膽寒的角色。

“是……”小奴有些磕絆,哆嗦了半天也未說個所以然來。

趙祚回過神來,知謝陵是這幾日記憶在恢複,方才又擔心陸岐,以致不自覺地流露了舊時的盛氣。

趙祚開口替那唯唯諾諾地小奴道:“是桑落。你去瞧瞧?”

趙祚說着,目光卻望向了繞回廊漸近的那二人,謝陵順着他的目光瞧去,便颔首起了身。

他确實不太想見那叫觀之的孩子,那日夜裏見時,他心裏便生了些失望,不知為何,他自己也道不明。

“莫離開林子,園子大了,”趙祚叮囑着謝陵,又看了眼他身側的那個小奴,微頓了頓道,“野鳥也多了,怕尋不到你。”

“胡話。我的園子,哪能喂野鳥?”謝陵拂袖抽手,将挂在趙祚脖頸上的藍绶取來縛發,在與觀之他們打照面以前離開了去。

趙祚趕在他身影消失前道:“今夜就替你抓了,清清園子。”

趙祚話音剛落,謝陵便瞧着領路的小奴顫了顫。謝陵跟在他身後,勾了嘴角。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見青山 青山料我

出自 我見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 見我應如是 《賀新郎》(辛棄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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