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盛世就佞

林花謝了春紅,一席青色春衫入杏林,是紅肥綠瘦。

“是這處了。”小奴遙指着林間小屋旁的那方棺木,回首看得了滿園子的殷紅和那紅中唯一的一點綠。

回還在林中的清風掀了那人青衣袂,那人聞聲擡首,流光過,小奴的眼睛都看直了去。

似他花光了今生的福氣,誤入了話本裏的仙地兒,瞧見了活仙人,這大概是他這一生裏見過的最美的景致了。事實也确實如此,畢竟今日後謝陵便再未見過他了。

謝陵停了步,擡眸遞了笑,如舊溫潤。

“你回去吧,聖上在等你。”謝陵挑了眉頭,道,又囑咐了句,“對了,麻煩奴兒你替我煮一盞碧螺送去吧。這扶風的壽眉比不得我那處,且讓他湊合湊合,下次再煮與他嘗。”

直到謝陵吩咐完了,他才懂了饒是他一身罵名,這居衡的許多仆從仍然尊他的緣由。

這般得了青山風流骨的人,舉手投足,皆是引人生羨的,況他未得高人架子,較仙人也多了些煙火氣,便是他背後的那個主子也比不上的。

小奴并不知碧螺的意味,心下道了句“不麻煩”,面上諾諾應了聲,便離去了。

只那躺在林中屋後那塊青石上的人偷聽了這話後,兀自憋了聲笑來。

謝陵應是未聽着這聲笑,徑直走到棺木前,看着裏面雙目緊閉的人,那人嘴角似還藏着笑,似是心滿意足一般。

“那年之後,當真是一別兩寬了。”

謝陵伸手撫向了他枕邊那把雲紋銀匕首,眉頭卻突然蹙緊了來。他附在棺木邊,久久未動。

旁人瞧來他似在沉湎故人,但走近些,便能瞧見他脖頸後的細汗。那些無頭無緒的記憶自他醒來,便一直困擾着他,惹得他心下生了煩躁。但他睜眼看見了趙祚眉頭擰緊了,只怕說個什麽趙祚會把這園子毀了,便一直咽着這口煩躁。

如今站在這處,不知是桑落的緣故還是方才陸岐丢了的緣故,他的頭裏突然像叫針紮了一般刺疼着,他收回來扶住棺的手抓緊了棺木,才勉強把身形撐住,冷汗卻不住往外冒着。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謝陵肩頭落了二三玉京花瓣,他擡手拂了拂。那手又突然滞了滞,拈了肩頭剩下的一瓣,如舊時想藏于襟下,卻又躊躇了一番,到底丢了那瓣。許是過了那樣的年紀,也就少了些妝點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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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角生了笑,擡首環顧了林子,桃花眸子微觑,似見得林中鳥雀躍枝頭。

方才便是幸得林中有鳥,叽喳喚來,才将謝陵從水深火熱裏喚了回來。

謝陵将将緩過來,而青石上躺着的人差點就就着這透過林子的斑駁日光昏昏欲睡了去。

謝陵往屋後拿酒的步子驚醒了他才合上的眼,那時輕時重的步子,聽在那人耳裏,俨然和病入膏肓之人無異。他卻似習以為常,只是皺了皺眉頭,待謝陵拍壇拆了酒上封紙,才坐了起來。

“小陵兒,不遵醫囑,我便是再妙手回春,也于事無補。”

謝陵方才未瞧見在一處累着的酒壇子旁還有旁人,聞聲手頓了頓,在祁知生的目光下澀澀地收回來,又若無其事地拍了拍手,仿若之前并未頭疼過的模樣,佯裝一臉輕松地問候道:“祁先生,好巧啊。您也來了扶風?”

“謝小先生,也巧啊。”祁知生一眼望盡他眉眼裏的倦色,瞥了瞥嘴角,只當是他病氣未逐,起身越過酒壇,往他這處走來,“年前還和我說不願離那昭行地兒,不過兩三月,就變了卦,還牽扯了一身老疾,小先生這次鬼門關走得可順?”

“人算不如天算啊。”謝陵忙擺了擺手。他心下知道,定是趙祚請了他來,不然這人多半是不會踏足扶風的。

但無論是趙祚之情還是他祁知生之意,謝陵都拂不得。謝陵眉目粲然,又出了幾分讨好:“不順不順,黃泉太冷,還是人間好。”

話說完便移了目光,他和祁知生為友二十餘載,閉上眼都能猜得祁知生如今必然滿眼火氣。

謝陵心下起了一計,将目光瞥向了那壇才被自己開封的酒,道:“可吃酒?”

又舔了舔嘴角,一副心癢癢的表情,這要是趙祚,多半也就允了,偏是這祁知生,是個軟硬不吃的玩意兒。

祁知生橫了他一眼:“還想吃酒?”

謝陵觍着臉,點點頭,便見祁知生拿過那壇酒,當着他面飲了兩口,道:“成,我幫你吃了。”

這下倒是謝陵硬氣了,橫了祁知生一眼,到嘴邊的謾罵遇上祁知生的強硬又咽了下去。

祁知生本是來自江湖的游醫,脾性不拘着,謝陵在他面前也随了他,多是放肆不拘的。好時,便是促膝至天明;不好時,相看兩厭也是常事。

久而久之,謝陵就習慣了。但習慣歸習慣,這祁知生真惹人煩來,就讓謝陵滿心只想把他趕回了揚州才好。尤其是在祁知生沾了兩口酒後。

“小陵兒,不是我說,那個趙從山哪裏好,”祁知生伸了手,和謝陵數落起來,說一件事扳開一根手指,“你給羨之做師父,羨之人還行,這就算了;你還把你昭行的畫技教給那個叫觀之的小王八蛋,那小王八蛋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十多年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要我說,他比宣城可差遠了,擔不起你昭行的。”

“我……”

“你別說,我還沒說完呢。”祁知生繼續絮絮叨叨,“你還幫他趙家養陸岐那小兔崽子,那小兔崽子知道什麽,你暈了就會跟眼前煩人,眼淚花花的。要不是羨之在,我看他可得把你哭死。”

“嗯,是我原來太慣他了,不怪他。”謝陵低首看了看袖袍,眉眼耷拉來,更添恹恹色。

祁知生接了他的話,道:“是不怪他,怪那趙從山才對。沒有他你會去邠州嗎?小陵兒啊,我也沒多少交心朋友,你這樣的廟堂朋友,更是唯一一個。”

謝陵聞言擡眸,看到祁知生面上染了酡紅,如不是謝陵早知他喝酒上臉,還當以為這酒真醉人。

“怪不得他。”謝陵伸手從祁知生懷裏要了酒,祁知生似頭腦不靈光般縱容了他。他一要就将懷裏的酒壇給了他。

謝陵仰首舉起了酒壇,大飲了一口:“那年我去見惠帝,惠帝在我暈了之後,将我安置在了舊閣子裏。元裹和羨之會想辦法來瞧我一眼,陪我說會兒子話。你知我那時的性子……”

“嗯,耐不住一個人。”祁知生笑了笑,那時的謝無陵正年少,最是愛熱鬧,想是和妙法待久了的緣故。況又叫趙祚衣不解帶的陪了一月有餘,自然更生嬌氣。

後來卻不知如何轉了性子,總是比原來要沉穩許多。祁知生從未問過,不過想來也和這扶風城離不開幹系。

“也不記得住了多久,除了藥、書和偶爾能見的元裹,便沒了。那時候心下有惦記,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倒是可惜了惠帝一番心思。”謝陵的目光有些虛了,聲音也沉了幾分。

剛飲下的那酒有些烈,還有些燒喉嚨。謝陵清了清喉嚨又道:“罷了,有日惠帝召我了,讓我同他下盤棋,說若贏了那局,便如我所求,年前召祚歸京。我便應了。”

“那你輸了,便是要去邠州?”

“當時沒說,我正是氣盛,哪曉得自己會輸啊,他未明言輸的規矩,我也沒在乎這事,就忘了問。”說完謝陵自嘲地笑了來,“也确實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後來我輸了,惠帝又将那日在長明殿院子裏的話問了我一遍…”

白雪覆了黃瓦,舉目白茫茫。

“如今可以告訴寡人,你是謝小先生,還是昭行的謝小先生了嗎?”

這些日子謝無陵無聊時,也想過這問題。梁斟比他先交了答卷,那封長箋,是元裹口述于他的,大致便是梁斟追情愛而入趙修府邸,家人不允,便斷了關系。寥寥百字,卻是她以命回護的,她到底是梁家的女兒。而謝無陵…

一席風裘掩了他的青衫,卻未掩去有些東西。

他看着對坐之人,鎮靜自若道。“半生昭行客,自當還是昭行的小先生。”

“那這一局便是昭行輸了。”

謝無陵聽着這話,心下卻緊了緊。

任何一個孩子都會如此吧,想護着身邊的人,又想掙一身榮光回去,想擁有天下所有美物,魚與熊掌都想摟入懷中,謝無陵這樣的孩子,也是如此。

但他卻在這惠帝面前,再次碰了一鼻子灰。

他思索着要如何才能讓方才說的話有力回轉。昭行是扶風謀士看做困山虎之處,雖不敢踏足,卻又不得不心生豔羨。

謝無陵那時以為謝無陵可以輸給惠帝,但昭行不當輸。

他心下執拗着這一念,久久不敢言。卻有人接了他的話,那人沉穩的聲音讓謝無陵眼前一亮,但話的內容卻讓謝無陵無比懊惱。

“不錯,是昭行輸了。”昭行的住持出現在了這處。

“師父。”謝無陵起身,見住持對他招了招手,他回身向惠帝行了一禮,便到了他師父身邊,虛扶着他師父,只是雙膝的寒傷未愈,方才又跪坐了會兒,惹得他起身邁步的動作有些別扭,讓住持皺了眉頭。

“你來了。”惠帝道。

“再不來,不是對不起你給這重闕守衛們下得通融令了。”住持似是無心在人前與惠帝敘舊,遂合十雙手,做一佛禮,搶于惠帝前吩咐道,“平之膝上有傷?那便去休息吧。”

謝無陵擡頭見惠帝未攔,遂跟着宦官離了殿。

“那之後我便被帶回了那舊閣子,不知道師父與惠帝聊了什麽,直至夜深時,我才見的師父。師父形容憔悴,我便跪在他身前認錯。”

“謝丞哪會罰你,我聽我爹說,謝丞最疼的便是你。”祁知生接話道。

“是啊,當初若我不想,來扶風的就該是那個跟在師兄身邊的小沙彌了。可我,還是來了。”謝陵苦笑了聲,那些日子腦海裏的那道聲音更清晰了。

那好像是他師父的聲音——“亂世守忠,盛世就佞。”

“對,那時候師父将我摟進懷裏,說得便是這句。他和師兄早便知道了。所以才不想我入扶風,才放我跟着那些叔父游歷河山,而遠廟堂。”謝陵低頭對上了祁知生遞來的目光,搖了搖頭,他自己也不知為何眼淚突然盈滿了眼眶,眼裏也生了哀恸,“所以哪能怪他呢,是昭行的命,是我的命。”

扶風得三代君王勵精圖治,境內自然海晏河清,文仕之道更是為人所崇,至惠帝時,盛世之勢,應運而來。

這“盛世就佞”自然就是入扶風的昭行人的命…饒是謝無陵為了心下那點私情來,卻又不能不得為“昭行”二字困了這半生。

“哪那麽多命啊,你那麽多命還都是我救的呢,”說起這救命,祁知生似想起了什麽,一蹶而起,搶過了他手中的酒壇,道,“你再偷喝,我就叫那趙從山來治你。”

“他不敢。”謝陵卻不以為意,一臉篤定地回了句,氣得祁知生想抓着他的衣襟拉着他打一頓,誰知這人的後話更氣人,“這酒十三年陳釀,你方才借了一壇,羨之回來前記得還上。”

“還!還三壇,夠意思吧。改日我去西北了就叫人給你送來。”

謝陵若無其事地擡了手,扯了寬袖拭了眼角沒包住的淚,深吸了口氣,逐了心神,以為祁知生要拿他酒窖裏的酒來還,便出聲如舊時般調笑道:“你這游醫,拿我的東西還我?一聲“女幹賊兒”稱你,也是配得的!我可跟你說那酒窖的主人可就躺在那兒的。”他擡手遙指了那處棺木。

“誰說是你的,興得你在西北有酒窖,不興得我也添置點家當?”

“那祁先生這家當添置的,還是有點大手筆啊。”

“那可不,小半生都賠那裏了。”

謝陵意味不明地瞧了祁知生一眼,祁知生并未反駁,謝陵複靠近了些,咂嘴道:“胡姬?”

“不是,一個朋友,你莫問。”祁知生擡手虛打了謝陵一下,又順勢牽了他的腕子把脈。

謝陵由他把着,畢竟方才頭上生疼,又喝了酒,若是後來生了岔子,祁知生定然擔不住趙祚的怒氣。

他擡眼瞧了祁知生,看他面上酡紅有些散了,也在心下嘆了口氣,方才的醉态,幾分真假,二人都心知肚明,不過是趁個機會把話說來罷了。

祁知生是怕他憋久了,他也确實憋久了,只是這些,他不想說與趙祚聽。

祁知生見脈象無異,便撤了手,對上謝陵的目光,謝陵才繼續道:“不問也行,不過這兩日你去了何處?整日林中青石上酣睡?”

謝陵這麽一問,便是祁知生真敢點這個頭,也怕是不會有人敢信。

“可算問到想問的了?”祁知生敲敲他的腕子,又擡手點了點他的眉心。

明明二人都不再是少年了,這般動作還是做成了習慣:“勿要再生這些思慮,我叮囑你多少回了,你要是想早投胎,我下次便不費力救你了。行嗎,謝小先生?”

“師兄走了,岐兒也丢了,羨之必然不知所措,便是有元裹提點着,也不一定能…羨之還太年輕了,這擔子他擔不住的。我不能不想……”謝陵聽了他的埋怨,解釋了句便沒再說什麽,但祁知生總能聽出他話裏的無奈。

祁知生到底還是敗了陣來,他将話頭轉了回來:“去見了一個朋友,他才來扶風,請他吃了杯茶來着。說來你也認識,叫陸未鳴。陸歧的叔父,如你想我倒可以…”

謝陵偏了偏腦袋,思考了一番,未果。倒是祁知生好像比他知道的要多些,說了他與陸未鳴的淵源,他才恍然大悟。

“透消息給他吧,到底自己侄子,總會上心的。”謝陵的目光轉向了那遙目可即的棺木,悠悠道,“這局開得太早了。到底是誰如此心急呢?”

杏林裏,随着謝陵聲落,陷入寂靜,而幾道回廊外的歇亭裏,卻不似這般。

“聖上,宣城主,人…都帶到了。”

“還差一人,再等等。”趙祚待一旁的宮娥将琴案上的那把琴抱走了,才将手中的名單折子置于琴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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