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茶請宣城
月落日升,晝夜疊。
眼前忽得一片混沌,謝陵擡手撥了障目的迷霧,但見一英姿飒然的人影由遠漸近,那人的面貌,謝陵瞧不真切,只知那人近來遞了一枚環佩,環佩上刻着一字“岐”。
未待謝陵做多言語,那人影便消散了去。
後是梁間燕争鳴,擾了人夢,将謝陵喚了回來。
謝陵起身時,枕邊人已不在身邊了,獨那薄衾下還殘留着些餘溫。
想那從山郎,該是去重闕大殿問政了,謝陵如此向自己解釋道,卻仍忍不住皺了皺眉。
目光瞥過床頭案上,本應放在桌案上的藍绶不見了蹤影,惹得謝陵今日心情更不明媚了。眉間愁雲驟來。
不過還是有好消息的,比如“伐檀”門外候着的是跟在他身邊的幾年的那個小僮,喚做芒種。是因謝陵元授三年芒種時節,在山腳将他撿了回來,知他沒名字,便許了他芒種這名。
謝陵是昨日住回了他的“伐檀”的,他打後室出來,目光便叫那前廳對了半桌的折子吸了去。他的步子滞了滞,最後只是動了動眉,徑直去啓了門。
方啓門,便見那坐在門邊打盹的芒種。芒種似被啓門的“吱呀”聲喚醒來,手背揉了揉眼,擡頭道:“郎君!”
“嗯。”謝陵冷冷地應了聲。
芒種跟在他身邊三年有餘,聽他這聲就知道這人定是才起身,晨時氣還未去。
再打量去,見那人長發盡散模樣,更明白了幾分。他撇撇嘴,從腰間扯了一條藍绶。
“喏,郎君。”芒種得意洋洋地将手中的藍绶遞了去,見謝陵接過那條藍绶束了發,眉間的愁雲也在漸散了,這芒種藏在心底的那份忐忑才跟着散了去。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這位郎君那麽中意藍绶束發,不過自己總會替他備上一兩條。
晨間這點滴的不愉很快走了,謝陵出了“伐檀”小院,在園子裏尋了一景。要芒種鋪了宣來,提筆做畫,想逐去在腦海揮之不去的那道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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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陵執筆,左手扶了右手腕,穩了筆鋒,才漸走筆。
籬用梅編,牆以藤引,一方天地,幾筆勾勒。假山岫石,春水繞來。小山頭,半月臺,青衫玄衣,兩廂依偎,宛如昨日。
謝陵抿唇咬筆,複觑了桃花眸,兀自賞了這畫半晌,才道:“願得同看雲起時。”
謝陵費了一上午的神,就成了這一幅畫,他嘴角微勾,眼裏笑意盎然。換筆點墨,欲題字于側。筆還未落,便叫那芒種擾了來。
“郎君,祁先生送來的新茶,說是您舊友給的。”芒種懷抱着錦盒來,也帶來了山野間的活潑氣。
“什麽茶?”謝陵手下未停,支聲問來。
“松溪壽眉。”
“那你去,尋人擺了茶具來,”謝陵說着,手下筆停了來,便擱了筆回身,向身後的岫石堆裏望了眼,又道,“多備個杯盞。”
芒種應聲去喚了人來擺盞,一番折騰後見謝陵開始調匙烹茶,這便尋了塊青石,絮叨道:“郎君,今日還有旁人飲茶?”
謝陵擡眼看了他,擡手将芒種擺好的三個杯盞中的一個倒扣了來,道:“方才玩忽職守,門前打瞌睡。”謝陵見芒種低了眉,眼裏生了笑意,打趣道,“今日沒你的份了。”
芒種的一雙眉瞬間耷拉下去,倒和以前繞在他膝下撒歡的陸岐有幾分像。
“喏,只允你嘗一口,多了不好睡。一會兒便下去歇着吧,你這雙眼,倒像是我罰了你徹夜抄書一般。”謝陵将自己面前斟了茶的杯盞遞了去,待他嘗了一口,還了杯盞來,又囑咐道,“去吧,睡醒了,再來尋我。”
芒種應聲離去。謝陵待沸水走珠了,将另一只杯盞添滿新茶,對着空氣出聲道:“窺了這麽久,不如吃杯茶歇歇?”
方才謝陵回首望的岫石堆裏走出了一人,那人一身錦衣,襟口袖緣都繡了菡萏花瓣。漸步近,才啓口客套:“謝小先生,竟會知曉有人在這園中?如此請人,不怕來人是懷了歹心的?”
“你皇兄不是才替我清了園子,如今能在園中的,怕一時半會兒,還生不出歹心。”宣城聞謝陵的話抿嘴笑了來。謝陵将那盞替他備下的茶遞給了他,又道:“既來之,怎的又在那處窺了如此久,可是不願見我?”
“不敢不敢,”宣城連茶盞都來不及接過,便擺手應來,“平之可莫妄言。”
說罷,才敢将謝陵手中茶盞接了來。方抿了一口,便聽謝陵不疾不徐地問來:“前兩日跟在我身側的那孩子可是犯了什麽事?”
“前些年,羨之放了些老仆還鄉,又尋了些新人入園子。早幾月皇兄去行宮前,來園子裏住了會兒子,說是杏林裏的銀鈴似叫人動了,便将我叫去,讓人盯着。小奴們到底入園子有些時候了,必不敢随便動園子裏的東西。我本以為陸岐頑皮,動了銀鈴,還覺皇兄小題大做,沒成想這都扯了多的事。那些新奴兒用那銀鈴傳了消息我叫人,順藤摸瓜了去,發現了後面的人,竟是桑落郎。不過……”
謝陵聽見“桑落”二字,除了取茶匙的手頓了頓,便沒了別的反應。擡眼瞧他,繼續問道:“不過什麽?”
“這林子的銀鈴莫不是另有玄機?”宣城的手在桌案上敲了敲,又道,“皇兄竟一眼能分辨是哪個銀鈴被移了位置。”
“應該……”謝陵蹙了眉頭,想了想,才慎重道,“只是當時挂銀鈴的時候,我遣他去挂了。但那銀鈴,也是随意挂的,不過圖個好看罷了。”
“哈?”宣城并未掩飾他的吃驚,不過須臾又似想通了,這卻當是謝平之會做的事,也就不那麽驚訝了。
宣城複調笑來:“要是皇兄知曉他這幾年所惦念的一草一木,都不過平之你随性而為,還不知要變成什麽臉。
不知是那句觸動了謝陵,他的目光軟了來,反問道:“你如何知他不知這事啊?”
宣城見謝陵這模樣,不禁喘了口氣,可這品茶茗淪的興致剛來了,謝陵的後話又将他的興致都扼殺了。
“又或是,宣城以為平之非舊日的平之,所以只拿着這般打趣的話搪塞我?”謝陵也不放宣城辯駁的機會給他,只擡手邀他落座,面上似笑非笑,讓宣城後背生了涼,道,“且坐下,安生吃茶,也應我一問?”
宣城挪了兩步,落座來,卻似如坐針氈。端着茶的手都經不住地打了哆嗦,他吞了口唾沫,清了嗓子,一臉壯士赴死模樣,道:“小先生要問什麽?宣城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便說說,怎的今日來居衡乘閑?是家裏的美妾不如意了?”謝陵揶揄道。
宣城瞥了瞥嘴,思索了一下他的皇兄确實沒有叮囑過什麽不能說,便和盤托來:“皇兄說你現在不比往日。又逢着近來事多,所以讓我來陪平之解悶。”微頓又補一言,“再說,我那些美妾,可及不上一個平之。”
謝陵将這些話都笑納,又替自己滿了盞,低首呷了一口,心下生了計較。如是近來事多,趙祚應當難以抽身往賢山行宮。說不得便是這兩日才生的事。
宣城看謝陵放了茶盞也未出聲,心下更是發慌,謝平之原來的手段他自然也是有幸得見過的。
原來吏部賣官的陶大人,前一秒還能和謝相稱兄道弟,不過分杯的茶工夫,便甘俯首讨饒,并認了自己賣官鬻爵的事。那時這事在寒士中間傳了個遍,寒士們都贊這謝無陵,但扶風衆貴都心驚于此。
而他那時就坐在謝無陵身旁,聽着謝無陵分了盞去,面上似笑非笑地問候了一聲陶大人家未成器的兒子可還安好。
後來他才聽謝無陵說起那陶大人家的兒子是承了謝無陵之蔭,在敗了坊間娘子清白後,尚得一命,在西郊的一廟宇裏茍且偷生。
整個扶風那幾年都心照不宣的,便是和這謝平之做交易,他要的說來不過是一個人情,還來有時卻是一條人命。
不過現在唯一能讓宣城松口氣的是,謝平之當時請那陶大人嘗的茶是碧螺,而今日請他吃的,只是一盞壽眉。
謝陵将手中的茶匙歸位,不疾不徐道:“西北可還安好?桑落去了,我該尋個日子去瞧瞧他給我留的那窖酒。”
“平之……”宣城将驚訝咽在了喉頭,逐了方才一身的吊兒郎當氣,正經坐來,打量着眼前人。他記得趙祚昨夜吩咐他今日來守着時,親口說的那句謝陵記憶不如往昔,許多事不記得,但今日聽來,卻又全然不似他皇兄所說的那般。今日的謝平之和往日的謝平之并無分別。
謝陵見他這般姿态,便知道自己壓中了。昭行山下,竹屋密室裏的幾幅圖,陸岐見了,他自然也見了。長樂之後的那幅畫,便有西北荒漠。如是有心人,殺了惠玄,用了桑落,燒了雍國公府,再在西北造一場混亂,也是能在預料之中的。
至于那幾幅畫,陸岐能猜到的,他自然能知道;陸岐不能從畫上知道的,他多少還是能有些體會。
雖然他仍有些混亂,但對每幅畫的感覺總是不同的。而祁知生曾說:“感覺總是不會騙人的”。
他起初是不信的,還一味笑話那摯友,直到他第一次見那戲袍圖時。他心下先泛上來的,是悲,後轉成了懼,最後都化成了疼。如今想來,祁知生誠未欺他。
謝陵嘆了一氣,才道:“我已無礙了,再者祁先生也在居衡……”頓了頓又補充道,“與其守我,不若替羨之出出力。岐兒這幾年都長在他身側吧。”
“嗯——我瞧,”宣城的一身正經氣還未散,仍帶着幾分王孫的軒昂,“‘嫂嫂’也是真無礙了。”
他的調笑話脫口而來,實在惹人嗔,便是謝陵于人前的那副良人性子,聽了“嫂嫂”二字,也忍不住睨了他一眼,道:“今日這茶裏我可未添酒,你若醉了便回你那宣城主的府邸去荒唐去。”
謝陵嘴上是這麽說的,但嘴角還是勾了來。宣城瞧得真切,舉了杯盞讨茶,又低聲告饒道:“錯了錯了,平之再我分杯茶可好。”
謝陵眼裏的笑有些藏不住了,大概這就是為何宣城能替他之位,替他掌了昭行身後的五分力。他總比謝陵更玲珑。
謝陵擡手替他添茶 ,順嘴補了一句:“長樂那兒應該不會有事,至少在他們窺出長樂那裏到底藏了什麽事以前,長樂是不會出事,否則……”
“否則他們不必讓陸岐消失在我們視野裏。”宣城接道,心下的擔憂背謝陵拂去,他的顧忌也少了幾分。顧忌少了的人,做事總不會太束手束腳。這也正是謝陵需要的。
謝陵大袖一拂,起身觑眸悵然道:“局開早了,棋亂了。”
“可我已将你留于我的錦囊給了裹兒,”宣城皺了眉頭,也跟着起身,又問道,“若是原來的局……”
“若是原來的局,你便該交出那雲紋玉了,”說罷謝陵回身往宣城右邊袖袍看去。宣城手腕上的那串玉菩提上墜着一枚紋雲的墨玉,在錦衣下若隐若現。謝陵邁了一步,擡手拍了拍他的肩,挑了眉頭,戲谑道:“趁現在能用,還不多用用?他們都知岐兒曾是我養子,定當竭力,無暇亂言。”
謝陵的話将宣城心底的最後一點顧慮打消了去,宣城雖是親手從謝無陵手上接過了這昭行的半壁力量,但他到底是皇家人,最怕是行有差池,在這魚龍混雜的半壁裏惹了禍端。
所以從昨日知陸岐未達靈薦後,他一直忍着用手下這波力替羨之尋人的念頭。
宣城聞言揚眉,大言不慚道:“我倒是想早些卸了這一身擔子,可後繼無人啊。”宣城遞了眼波,心下卻還是不免哀嘆。本是後繼有人的,只是那人,自己放了手。
宣城面上仍是喜笑顏開模樣:“我這般文武皆全的人,想來當世也不多了,怎麽也當屬這扶風的一流人物了吧。”
“你啊,就這嘴皮與美妾,當屬的扶風第一流。”謝陵落在他肩頭的手,故作厭棄地推了推他肩頭。
宣城看着眼前人的模樣,不禁舒了口氣,是多久沒這般輕松過了。趙祚是重闕廟堂裏的那座青山,而謝平之則是扶風城內的一座青山,可庇蔭他們,也許他們依靠,風雨不動。
但幾年前的宣城,卻從未想過與他煮酒烹茶論畫的人,會成為日後這般。
那時謝無陵才從邠州歸京述職,而他也剛被賜了封邑宣城,離了重闕,立府坊間,行走兵部。
時逢初一,延了舊日王孫家宴,宣城于府上擺宴,順了元裹的意思,邀請謝無陵來同他們一塊兒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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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