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起承轉折

進園中,燈火幽微。繞回廊,過浮窗,臨廂館,才見得燭光搖曳。

新園雖大,卻不似雍國公府那般金碧輝煌,也沒有宣城的府邸那般風雅,倒更像個風韻別致的越女,風雅裏透着幾分難以抗拒的人情,但這人情又只得這一點,漫不及整個園子。

就木站在園深處候着這從重闕歸來的二人,羨之眼尖,屁颠屁颠地跑了上去,同就木打着招呼道:“就木你歸來啦,那我師父也歸了?他今日怎的不等我和爹爹?”

就木見二人歸來,便向趙祚和羨之問了禮,才微側身領着他二人向前走着,邊走邊應羨之方才所問:“主子是提早退了場的。因有要事回園子,便未等您二位。還請姑臧主和小主子見諒了。”

趙祚聞言,颔首應聲,跟着就木邁步,手下還叫羨之牽着,目光正觸及羨之投來的目光,便似心領神會了一般,道:“羨之問,他人呢?”

這話一出羨之便睜大了看他父親,但疑問的意思還沒表露出來就被趙祚瞥來的目光鎮壓了。

就木在前領路不知身後這有來有回的情況,兀自說道:“主子說等您二人歸來,便帶您和小主子去雲栖正廳。”

“師父是還有禮物要給羨之嗎?不是早就離開宴席了?”羨之這次不等趙祚開口,先将心下的好奇問出口。

方才在宴上時,惠帝才走,他就蹿到了趙祚身邊,正聽得他父親低聲喃了一句:“這麽早就離宴了?”

起初他還以為是皇爺爺走了,父親問的這句,可等他順着父親目光往外望去,什麽也沒瞧見,就更迷糊了。

直到後來出了重闕,見師父不在,爹爹上了車辇和他說他師父早走了,而方才就木又說謝無陵早歸,羨之才大膽猜了來,那宴上走了的人是謝無陵。

就木含糊其詞道:“小人不知,小主子見了主子,問問就知道了。”

說着就木便停了步,羨之擡眼正見廳裏那已換去了朝服,着了一席青衫的人正背對着他們,在桌案前擺弄着什麽。

羨之撒開了趙祚的手,跑向謝無陵身邊,惹得趙祚眉微皺,心下一陣不快。大概是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就在親兒子面前失了寵。

難道不是羨之方才死皮賴臉地要拉着他嗎?怎麽到了謝無陵面前,這死皮賴臉的玩意兒就立馬投奔了謝無陵呢?

羨之自然不知道自己在他父親的心裏已經淪為了死皮賴臉的玩意兒了,他滿心只有探究他師父要送他什麽這一個念頭。他幾步入了廳,從後撲抱住謝無陵。

謝無陵心裏藏着事,被小孩子突如其來地撲抱弄得手抖了,手裏的東西都差點給打翻了,他穩了穩,才脫手抽了桌案上擺着一方帕子,兩三下拭了手上湯漬,才背了手,往那及腰上的腦袋瓜子拍了拍,道:“今日開心了?”

話還沒問完,便聽那一聲孩子音:“師父,你瞞了羨之什麽?”

羨之從他身後探頭,又踮了踮腳,視線正和桌上的青瓷碗平齊,羨之的手松了松,雙目訝然。

謝無陵順勢讓了身,餘光瞥見了站在門外的趙祚,遂展了笑顏道:“長壽面。扶風城裏也是要吃的吧。”

“哇!”羨之緩過神來,不住地感慨着想什麽來什麽啊,趙祚卻邁了一步來,問道:“你做的?”

“嗯。”

羨之三下五除二落了座接過謝無陵遞來的筷子,聞了聞香,便埋頭吸溜着碗裏的面。

趙祚卻沒給謝無陵太好的臉色,冷聲道:“君子遠庖廚,你……不比待他如此。”

“那我便不做君子,做一回小人好了。”謝無陵擡眼,大言不慚道,“一年也不過一次。”

趙祚知道自己說不過謝無陵,便将目光投向了身前吸溜面的那位:“還不謝謝?”

“謝謝師父!”羨之嘴裏包着面,四個字謝無陵也沒聽清幾個。

謝無陵眼裏的笑意更甚了幾分,比春來的桃花鋪岸更迷人,将趙祚的目光都吸了去。

上一次趙祚這般目難轉睛還是在刑部大牢外,見得戲袍的這人時。再上次好像是杏花樹下的這人,再上上一次,是昭行寺裏對月酌杯的這人……

這樣一數來,每次總是眼前這個人讓趙祚的目光抽離不得。

“你吃完了,記得去伐檀的案上拿書冊子。一樣的規矩,三日後來尋我。”謝無陵将那帕子放回了桌案,交代完,又問道,“今日就木管你睡覺可好?”

誰知這一問,羨之吃面的動作都停下了,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待把嘴巴裏的嚼完咽下了,才急匆匆出聲:“師父今日不管我?”

“今日,他管我。”趙祚厲聲道,羨之聞聲連對上他父親的眼都不敢,在他七年不多的認知裏,就這樣的語氣來說,他父親的面上不好說,該是多恐怖。殊不知這廳裏的兩個大人都在憋着笑吓他。

說來也怪,羨之自謝無陵回扶風後,就跟賴上他一般,夜裏要挨着謝無陵睡,也就趙祚歸了京後,羨之才收斂些,不過也要謝無陵或是趙祚常去提點着該入睡了,這才上床歇息。

到底不是小孩子了,不當賴着父母,何況謝無陵還不是羨之的父或母,趙祚和謝無陵都以為不當縱容着了。這才有了今夜這早說好的一出。

羨之聽了這話,眼裏立馬包着淚來了,連長壽面吃着也沒方才那麽好吃了。

趙祚怕謝無陵會生了恻隐心,便喚了他一聲,示意他往外走,轉眼又故作冷聲對羨之道:“這便說定了,吃了長壽面,便早些叫就木領着你歇了。”

羨之聞聲咬着唇不敢出聲,只敢默默地點了點頭,筷子在碗裏打攪,挑來一根面,慢慢吸溜着。

謝無陵先趙祚一步出了雲栖,領着趙祚往杏林小屋走去。

紅瓊早沒了蹤影,一林子的禿木在月光下顯得格外駭人。謝無陵掌燈,與趙祚并肩而行,走在這林子裏,又顯得這占了月色的林子,柔和至極。

一地寂靜裏,一句閑話家常來:“今日長樂見了宣城?我瞧她今日,神色不太…好。”

“嗯,聽她說,和宣城說了。”

“我……”謝無陵頓了頓,猶豫着,嘴裏哈着冷氣道,“我那日送的還是海棠。”她側首看了眼趙祚,略帶惆悵道,“好不容易才回暖了。鳶尾,只會讓這個冬天更冷。”

“你啊,”趙祚的眉确如謝無陵所想擰緊了幾分,也正被謝無陵光明正大地窺着。“能幫得了多少呢,我看謝小先生,不是小人,是婦人。”

“從山郎說我婦人之仁?”謝無陵停了步子,像是在質疑身邊人。目光卻不離趙祚。在邠州的時候他就想,看看眼前人,一眼也好,方好讓自己覺得時間不那麽難熬。

趙祚卻不以為意,兀自往前走,道:“難道不是?園子外的茶攤,我聽說那婦人便是闾左地的。”

“但行一善而已。”謝無陵強詞奪理了一句,追了上來,又将話頭轉了回來,不讓趙祚深究闾左地的事,“反正…我能幫得了長樂和宣城。”

“如何幫?”趙祚在小屋前駐步,從謝無陵手上要來燈籠先推了門進屋,又借火點了屋中燭臺。

謝無陵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徑直走向了多寶閣,取了一封書信拿給趙祚:“白天送來的,你要說的也是這個?”

趙祚接過來,将信箋上的蠅頭字讀來,目光流連在信末尾的那方昭行印上,默默颔首道:“是,今日下朝時,聽沈家侍衛長說的。”

“昨夜從西北來的口信,逢他當值,遇上了送信官,便匆忙說了幾句,提到了西北流寇屢屢犯境的事。但流寇犯境的事……”

謝無陵擡手接過趙祚遞回的那封信,轉手去引了燭臺上的火,叫火舔了這封密信,又接過趙祚的話頭道:“但這事走的卻是口信,而不是涼州或是姑臧縣令,為得是,直達天聽。而葉家又據了西北一地,無論軍營還是縣丞府。這番作為是要繞過葉家,還是……”

“葉家起了分歧?”趙祚的眉頭突然擰緊了,他将謝無陵咽下去不敢說的話都說了來。“可能是葉家其中一人傳的消息出來?”

“我哪知道啊,這西北你總是要去走一趟的。”

“嗯。”趙祚颔首,落了座,神情卻未放松,眉頭還擰着的,謝無陵見了,問了句:“怎麽了?”

“沒什麽。”趙祚深吸了一口氣,道,“平之,你,姑臧主這位置,是你故意而為嗎?”

“算得上故意,但不是你今日所說的故意。之前我解釋過了。”謝無陵回頭看向趙祚,戲谑道,“今日西北之事,若我早知道,我便是欽天監了,而不是如今戶部的末等官。”

“那……”

“從山郎忘了當日在您府邸答應我的話了?”謝無陵邁了步子近他身側,輕聲道。

“什麽?”

“信我,聽我,從我。”謝無陵擡手替眼前人展了眉,眉眼裏缱绻着一份柔情,合着忽明忽暗的燈光,讓趙祚看的不太真切,卻也不想逃離。

趙祚不知道眼前人是散了什麽媚給他,總讓他覺着心頭不似往常。

“不過,從山郎的意見,便是我的意見。你既認為是我故意,便是我故意也無妨。”謝無陵拂袖抽身,讓趙祚下意識地想擡手捉住那衣袍一角,謝無陵的這點肆意神色,他也忘了又多久未曾見得了。

“平之……”趙祚擡眸,謝無陵的手卻搭在了他肩頭。他到嘴邊的話也因此迂回了幾轉,最後還是沒說出來。

謝無陵看着他的眸裏起了微瀾,反将眸光抽了去,有些情義還是埋在心底的好,倘真有一日擺在上了臺面,可能宣城和長樂的路就是他和眼前人要走的。

謝無陵的手搭在趙祚肩頭,親親地拍了拍,又道:“夜深了,我得歇了,那昭行印,是昭行背後藏着的東西,将來…還是明日再講與你聽,如何?”

“等等。”趙祚擡手按住了肩頭的那只手,又微微側頭,方才叫謝無陵展平的眉頭又皺了回來。

“怎麽?從山郎真的要我今日管你?”謝無陵挑了眉,狀似嗔怪地推了趙祚一把,借機将手抽了回來。

這話問來惹得趙祚耳根一紅,他雖長謝無陵幾歲,也歷過那些個事兒,也知道謝無陵年少在揚州那些紅樓柳巷待了些歲月,但到底還是第一次聽謝無陵吐露這般露骨的詞兒,心下也不知生了什麽滋味。他想,大概和宣城當年瞧見元裹初長成,素手嗅青梅的模樣,一個滋味。

夜色正好,情分朦胧,除了趙祚的手裏一空,好像沒什麽不好,而且趙祚還兀自沉浸在琢磨這心頭是什麽滋味裏,謝無陵卻等不及要回伐檀了。

他啓了門,門“吱呀”一聲喚回了趙祚的深思,他回身喚住了謝無陵,道:“平之,謝謝。”

月光灑在了謝無陵的冠發上,又流淌在謝無陵回身顧他時,面容的那抹笑上,二人視線相對,未有多言。

趙祚謝他,當初獨身往長明,他應承這謝。

趙祚謝他,重歸扶風送羨之的這份禮,他也應承這謝。

趙祚還謝他,拉他歸扶風,賜他姑臧主,送他西北地……樁樁件件,謝無陵不說,趙祚都記在心頭。當然,被記着的,還有那份莫名滋長出來的情。

而他二人,在這月色滿林時,心照不宣。

“平之是昭行客,選了從山郞,理應如此。”平之從山,本就是他私藏的小心思。

謝無陵說完,便想抽身離去,只是膝上的寒症,在冬來夜深時候,便戳人的緊。他背過身後,咬牙邁着自以為穩健的步子,離開林子,回伐檀小院。

趙祚立在林中屋內看着那離去的青衫人影,總覺得謝無陵步子不平日走的小了許多,身形也不如往日穩,那兩道劍眉蹙得更深了。

他說不上自己又多了解謝無陵,只知這些事,這些被謝無陵一筆帶過的事,他不當問。

所以這之後的幾年裏,他也做了謝無陵身邊那不求甚解的人,直到謝無陵想跟他提起。

就像現在的謝陵,拉着他說起時,他便做一個正經的傾聽人。

“後來本來打算跟你說昭行印的事,好像給事耽誤了。”謝陵窩在趙祚懷裏,燭火明滅間,映出兩相依偎的人影。

“嗯。不僅你沒說,還在之後宣城來找我喝酒時,拿我做托。可想起這事了。”

謝陵從懷裏掏出他那本小手劄,道:“想着呢,”翻了那标着“昭行印”的一頁,指給了趙祚看,“瞧瞧?”

“這是什麽?”趙祚接過謝陵的小手劄,跟着一頁一頁地浏覽着。

“我這兒,“謝陵說着擡手指了指腦袋,道,”太多東西了,怕你兒子,之後問來我記不得了,只好先記下來。”

“那這兒,”趙祚的下巴抵着謝陵的頭頂,磨了磨,“可有裝着我的東西?”

謝陵倏爾蹭了起來,擡手環過趙祚脖頸,湊在他耳邊,輕聲道:“我滿腦子都是。”

趙祚聞言眸色漸身,擡手攬過謝陵,偏頭想尋他那張薄唇,卻叫謝陵躲了去,惹得趙祚停了動作,看向謝陵。

謝陵眸裏才又生了光,似算計得逞的模樣,道:“前兩日未歸園子,可是避了我去處理你那些莺莺燕燕了?”

“後宮虛設,何來的莺莺燕燕?”趙祚皺了皺眉,好脾氣地駁他。

“不是莺莺燕燕,便是國事?”謝陵的目光追到了趙祚眼前,趙祚避而不及,被謝陵盯死了去。良久才颔首應了他的問。

謝陵步步為營,繼續套話道:“西北要出事了是不是?”

趙祚抿唇未言,謝陵卻繼續将他這幾日琢磨的事擺在了趙祚眼前:“羨之兩日了,仍未歸來,李見倒是和宣城一路回來了。你說靈薦觀裏有什麽能留住羨之,讓他不回來尋我說說?”

趙祚的目光冷了去,卻不是為謝陵寥寥幾語戳破了他瞞着的心思,而是因為祁知生說了不當讓他在廢腦子了,他也交代過從昭行接來的那個小僮,小僮也禀報了謝陵這兩日只是烹茶觀書的事。

趙祚攬過他腰身的手緊了緊,半晌才嘆了口氣,出了聲叮囑道:“平之,祁先生說你再費不得心力了。這些事,寡人都可以說與你聽,但寡人只要你應寡人一句,別費力了。你就當行一善,”趙祚的話裏生了顫,也改了口,“應了我,只做你江南二子,做你的謝陵,行嗎?”

“好啊。”謝陵不假思索地應來,卻讓趙祚更覺驚心。

他立馬全數交代來:“西北是可能會有事,寡人也說不清楚,但陸岐是真的……”趙祚擡眼看了眼謝陵,頓了頓道,“消失了。羨之才收了一道箋,內容,寡人也不知。”

“消失了?”謝陵環過趙祚的手被這消息驚得有些失力,他心下有過這樣的想法,卻早早被否決了。只有他們二人知道,消失的深意,但他不願……

人嘛,總不希望把自己至親的人往最壞的情況裏代入。

謝陵的一口氣積郁在胸口,眼前一陣發黑,他努力睜了睜眼,也是徒勞,就聽見有人急切喚着他道:“平之,平之!”

作者有話要說: 過渡段過渡段 發點糖發點糖

我寫着寫着 都快忘了自己寫了什麽了 微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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