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酸酸甜甜

園子裏靜的不像話,連檐鳥都羞于高聲喧嘩來。

謝無陵聽就木來說姑臧主等了他許久了,便沒有心思顧上園子裏的這點變化,腳下匆忙。

衣袍被春夜的風牽絆,卻絆不住謝無陵的腳步。

他披着一身月光,推開了伐檀小院的門扉,未見人。院裏的那樹杏花趁着這幾日回暖陸陸續續地含了新苞。趙祚前日還和他說起這事,還在那樹下賞了會兒才進屋。說來應該是極喜歡這一樹花的,但到底是喜歡這一樹花,還是喜歡這樹下的某一夜,趙祚自己也分不太清楚。

今日整個院子都靜谧得很,屋裏更是連燭光的影都沒有。如果不是就木說趙祚在伐檀等他,他還當以為這裏不曾有人。

他的步子慢了下來,橫穿了院子,推開了正對院門那間房的房門,邁了步子喚聲:“從山郎?”

對着室內的一片黑暗,謝無陵這才想起方才匆忙間忘了掌燈,他借着照進屋內的月光探了探,卻未見人。

又回身要去推另一側間的房門,右邊畫堂的門卻開了。他回身望去,那人站在門內,負手看他,嘴角似乎有笑生來。

他也跟着揚了揚眉,壓下了心裏的喜色,卻沒壓下自己的步子,兩三步就往趙祚跟前去。

“今日不是十五,從山郎怎的來了這處?”謝無陵走近了問道。

趙祚晨時便入了重闕,說是要去尋惠帝說赴西北的事,又是這般年節,想也知道趙祚此時應該在重闕中和衆兄弟姊妹行宴才是。

但這人現在卻在居衡裏等他歸來,叫他如何不喜,如何能将壓在心底那份深情兀自禁住。

趙祚在他靠近時,臉上的喜色卻敗了去,眉頭也皺了皺,但到底沒問什麽,只折返進了畫堂,用了火石,将堂中置的一盞花燈點亮。

“來陪小先生賞燈,卻不想小先生另有別的宴。”趙祚那被明滅燭光照亮的面容帶着冷峻,謝無陵瞧着心下生了愧,還未來得及細賞那花燈,一門心思都放在了趙祚那處。

他走到趙祚身旁,一時有些無措。他是光風霁月慣了的人,不知道要怎麽替趙祚散去這眉間驟然而來的愁雲。

他想了最簡單的辦法,擡手觸到趙祚眉心,又替他展了道眉,輕聲讨好道:“祚哥兒,這是等久了?那平之賠罪可好?”

趙祚在他靠近時,眉頭皺得更緊了,眼光也往周遭瞥去,直到謝無陵的手觸到了他的眉心,這才擡了眼瞧他。不過也只是瞧了瞧,除了眸色深了些許,便沒有旁的動作了,更沒有除夕那日的情意纏綿。

謝無陵的目光躊躇着,心下打着鼓。趙祚沒有給他階梯下,讓他的一腔風月情濃,都随着春風未暖的月光一起漫散開去。

最後這僵持是趙祚破了來,他擡手将謝無陵的手拂開了去:“小先生今日事忙,無須‘賠罪’二字,是趙從山叨擾了。”

這話裏拉開了二人之距,趙祚退了半步,像一盆冷水淋在了才起火星的桃花木上,敗了千般風情,也滅了萬種心思。

謝無陵的目光尋着趙祚的眸去,想對上他的目光,想探究探究這人心下藏着什麽。

趙祚卻躲閃了,轉身就要逃開去。

謝無陵驚愣在了原地,這大概是趙從山第一次如此待人。

他看着趙祚邁步要離了房門,故意激道:“從山郎叨擾之話,平之可不敢承。左不過只為一盞花燈,從山郎何苦還繞了半個園子,來伐檀走一遭?”

趙祚停了步子,回首看他,他看着謝無陵的手覆上那盞花燈,花燈平平無奇,甚至比不上外間大道上那些小攤販做的。

那花燈是他跟珍妃學的,男人的手自然比不上長樂她們那般靈巧,做出來的東西也算不得讨巧,偏他想用這不讨巧的玩意兒去讨個巧。

他曾見過謝無陵在趙修那裏受得辱,也曾猜度過謝無陵在邠州遭的罪;這個人啊,明明一身遍體鱗傷,還過的光風霁月,讓他忍不住心生恻隐,也讓他忍不住想來瞧上一眼,想哄眼前人一個笑若春風。

可這一想,竟要他等了這人幾個時辰,要他等來這一身脂粉味。

“我也不知小先生為何如此良夜,要放掉莺莺燕燕們回這園子。這一身味兒,也不怕污了這園子的清淨。”

說完趙祚便提袍邁步,離了園子去,連讓謝無陵出聲解釋的機會都不曾留。

他趙從山只當這片心思喂了那門下狗,千萬風情都叫這良辰改做了幾聲犬吠。

之後的幾日,趙祚也并未給謝無陵什麽好臉色。倒是謝無陵将那染了脂粉味的一身青衫,都抛給了就木,讓他速速燒了去。

次日叫成衣坊送了新的袍子來,連帶着還給羨之做了兩件。

當然,羨之這兩日的生活也不太好過,他總覺得父親和師父之間生了罅隙,二人少有把酒談歡的時候了,連禿了一個冬季的樹梢,染了春紅,也只剩師父一人,在樹下煮茶。

不過唯一的好處,就是他多了兩件新衣。本着拿人手短的原則,羨之咬了咬牙忍住了好奇心,每天只在謝無陵面前晃悠來晃悠去,絕不多問。

“師父,聽就木說今日有宴會,你帶羨之去嗎?”

謝無陵調茶的手頓了頓,招了才入院子裏來的就木,讓他将畫堂裏備好的信封給沈長歇送去,說是今日瑣事勞神,分身乏術。

一番吩咐完了,才回應羨之道:“我不去。你也不去。”

羨之有點沮喪地看着謝無陵,他前幾日日還聽元華姑姑說那宴上會展來許多罕見玩意兒,有喜歡的便可買走,屆時他師父說不得會去。

他心裏是想見見世面,去瞧上一瞧,誰知他師父好像并不像元華姑姑口中預計的那般感興趣。

“既閑得慌,那這書,你瞧上一瞧,明日考你。”謝無陵見他那般模樣,心下起意,将身後的那冊史書丢給他,正色囑咐着。

羨之的沮喪瞬間變作了難過,沒想到自己不僅赴宴不成,還給攬了新功課。他嘟囔了一聲,賣慘道:“師父,昨日爹爹才罰了羨之抄書。”

“罰你抄什麽?”謝無陵取了空茶盞,佯裝雲淡風輕地問他。

“君子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羨之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背來,背得謝無陵有些不知該如何自持了,謝無陵擡手打斷了他。

他猜趙祚如此而為,定是氣消了,故意要羨之來做這個傳話筒,眼裏頓時生了笑,把方才的滿面冷色都逐了去。

“喏,把那花折一枝,”謝無陵揚了揚下巴,示意羨之,又繼續道,“給你爹爹送去,問他園子裏的新花發了,可要佐酒賞春?話帶到了那這書明日便不考你了。”

羨之忙擺手,緊張道:“那不行,不行。”

“嗯?”謝無陵擡眼看着羨之,在等他繼續道來為何不行。

“爹爹太忙了,羨之不怎麽見得到爹爹。萬一……”

“那明日便考你這本。”謝無陵說一不二地看着羨之,但看到羨之眉都要擰在一處了,他好心地分了羨之一杯壽眉。

羨之接過茶,如舊時一般一口氣飲了去,像發現了什麽不同,還舔了舔嘴角,笑眯眯。

“好喝嗎?”謝無陵擡眼問道。

“嗯。”羨之連忙點頭,他愛食甜,早先謝無陵煮的茶微苦,他只當苦水喝,今天也一樣,一口飲了。但方才那半盞茶裏,總帶着甜味,讓他想再讨一杯。

他腆着臉湊近,自己取了茶匙添盞,又對謝無陵道:“對了,姑姑說爹爹可能又要出遠門了。是這樣嗎,師父?”

“總還是能見到的,平素可以寫信,實在想了……”謝無陵應着,端着茶盞的手不經意地顫了顫,又喃喃自語道:“可以去探探吧,應該。”

趙祚要去西北的事,是他一力布置的,今天在殿上,惠帝也允了趙祚離扶風去西北的事。

現在真論及趙祚要去西北的事,他心下難免不舍,何況從元宵節後到現在,他還沒和趙祚說上話,每日朝堂上,他這末階官也就只能遠遠瞧一眼那殿上人。

距他最近的時候,還是惠帝留人的時候,能讓他遇上趙祚一兩次,不過每次他還未道來一字,趙祚就已疾步走了,像是鐵了心不理會他一般。

羨之應了給謝無陵帶話的差事,午間就在府上等着趙祚歸來,帶話給趙祚,趙祚眼裏翳着的烏雲在聽到羨之帶話的時候,驟然散了大半,他颔首應了,又問及了羨之的書抄的如何了。

羨之算了算昨天抄了的百八十遍,離趙祚說的,也就還差個百八十遍吧。他眼珠子轉個不停,思考着找什麽理由合适。

這般耍着小聰明的模樣,倒讓趙祚面容嚴峻了。

“你師父太縱着你了?”說着就拎着他去了書房,讓羨之将他以前的辭賦都拿了出來,一篇篇挑起刺來。

說來說去,無非是這處以一概全,那處斷章取義。

羨之本是不以為意地偏着腦袋,聽着父親訓自己,半晌過後,他發現他父親是真生氣了,自己滿臉寫着委屈,眼裏包着淚。

他這一年來,第一次見趙祚這般攝人氣勢。就是他立在那處,盯着羨之不發一言,偏偏讓羨之渾身發抖。

羨之見趙祚的眉毛都快豎來,便想,要是師父在就好了,明明這些辭賦師父也看了,也沒說過這般重話。

“趙羨之。”

羨之回神抿了抿唇,低首小步跑到趙祚跟前,怯生生喚了句:“爹爹。”

“旁的為父不奢求,但你,總該記得自己姓什麽。”趙祚滿眼的厲色漸漸被某些羨之一時還不能理解的情意取代,或許是擔憂,或許是父慈……

其實這話是趙祚早便想對羨之說,只是沒找到正好的時候。

重闕裏的人情冷暖,他趙祚看得清,無論是鳳翔,還是長樂,将來都有自顧不暇的時候,那便更不提護着羨之的事,再說便是有謝無陵和他自己可以護着羨之,又能護到幾時?

他想補償對羨之幼年的愧,卻更想羨之能活到展翼的時候。

羨之在趙祚跟前怔愣了會兒,才點了點頭。趙祚不欲繼續為難他,也罷了他抄書的事,将那些辭賦歸還到他手上,這才邁步将離。

離去的腳步微頓,回首還不忘回頭叮囑道:“明日我得出去幾月,你跟在你師父身邊,禮數莫要忘了。”

羨之仿佛還沉浸在方才的事中,懷裏抱着自己被趙祚批得一文不值的辭賦,愣愣地點了頭。

園子裏的謝無陵還不知他的寶貝徒弟被親生父親這般訓了的事,正因着無所事事而擺了一方棋。

方執子落盤,便聽聞就木來傳話,說是鳳翔公主的車架停在了園子外。謝無陵罷了子,着了履,去迎了來。

鳳翔一身兒郎便裝,立于伐檀,四處打量了一番,正見得那才起子的棋盤,說着落了座,要和謝無陵來一局消磨時間。

謝無陵雖借着羨之的緣故,和眼前人有幾分親近,卻還是摸不透她的心思,便順着她的意思落座對弈來。

“今日那幅前朝舊畫,是平之摹的吧。”

二人你來我往,一番寒暄,鳳翔才往正題領了來。謝無陵卻不急,目光落于棋盤上,答着鳳翔的話。

“鳳翔倒是好眼力。”

謝無陵早先便聽宣城在某個家宴上提起過這“華姐兒”最喜得他的辭賦與工筆,早些年先收了許多在屋裏。

起初謝無陵還未當真,這些日子接觸來,他才知宣城所言非虛。

所以那日将舊畫置于沈長歇處時,謝無陵便想到了這場局裏唯一可能成為變數的,只有鳳翔。

不過到鳳翔來園子前,沈長歇都未讓人傳生了岔子的話,想來鳳翔這個變數可以摒除了,也就大方承認了她問的事。

鳳翔将子落在局中一“眼”上,似笑非笑道:“平之好心思啊。只是……”鳳翔擡手撿子,置于棋盤邊,又問道,“不怕貪心不足蛇吞象?”

謝無陵也擡眼對上鳳翔的目光,不在意地挑了挑眉,輕聲道:“怕啊。”擡手落在了鳳翔那子旁,佯裝只為貪那一個黑子,又道,“不過……聽說鳳翔得了惠帝令行走禦史臺,平之沒備上什麽禮來慶,便想着送這局棋好了。”

鳳翔依他言,眼睛彎作了月牙彎,落了最後一子,贏了手下這局棋。

“小先生是要我來分這杯茶?”

“何止一杯茶,”謝無陵回身從一盤荔枝裏拎了一個,遞往鳳翔眼前,問道,“鳳翔公主不嘗嘗?羨之今日送來我這處的。”

“那便嘗嘗。”鳳翔聽他提及羨之,自然懂他意思,一邊接話,一邊擡手接過那荔果,欲啖來,“我記着了。”

不防得話音才落,這門突然叫人推開。

金烏西墜,那點金色正灑在推門人的發冠上,熟悉的玄衣袍,和熟悉的漸冷的臉色。

羨之站在趙祚身邊,牽着趙祚的手都忍不住顫抖,這凝滞的氣氛,讓他以為自己又做錯了事。

趙祚是臨用晚膳的時候,才叫羨之一起去園子的,說是走之前總得嘗嘗新花佐酒的滋味。卻不想滿心期待的賞春佐酒,到伐檀這裏,都變作了才郞故輸子,佳人笑啖果。

趙祚松開了羨之的手,拂袖就要走,羨之也轉身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臨走前還看了他師父一眼。

謝無陵見趙祚走了,也斂了目光,起身對鳳翔行了禮。

鳳翔見狀補道:“我也該歸重闕了,免得落人口實,叫父皇為難。平之也不必陪我了。”

謝無陵感念地看了她一眼,兩三步追了出去,見就木待在院外,便指使了就木送鳳翔離園子,這才追着羨之的腳步去尋人。

作者有話要說: 酸酸甜甜就是我?

寫兩章他們兩哈 之後伏舟窺魚兄妹就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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