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兩人一劍
趙祚前腳進了眠風小館,謝無陵後腳跟了進來。
眠風是居衡園子裏除了雲栖正廳外,第二寬敞的閣子。它除了臨山溪以外,和旁間閣子別無二致,真要論有什麽不同,大抵是為應這眠風名頭,在檐下多挂了串風鈴。羨之來時,一眼便相中了這地兒。
眠風所對的臨溪榭館,被羨之賜“枕月”的名,連題頭牌匾都是羨之題的,只是筆鋒仍嫩,謝無陵由着他折騰,也未說什麽。枕月平素讓羨之拿來做了茶室,前幾日才置了一方小榻,供午憩之用。
眠風閣子裏的竹簾叫風撩來,叩打着窗棂。
趙祚長身立于屋中,眼裏的怒氣難遏,羨之見謝無陵來了,小心翼翼地退到謝無陵身邊,擡眼打量了他師父,見他師父的眉頭也緊鎖着,頓時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他依賴謝無陵依賴慣了,見了趙祚這陣勢,下意識地伸手去牽過謝無陵垂下的大袖,又試探地看了趙祚一眼。
殊不知趙祚早把他的小動作看在了眼裏,他的目光瞥過謝無陵,冷聲對羨之道:“你先出去。”
羨之見狀,不知是哪裏來的豹子膽,邁了小半步,替他師父說話道:“爹爹,師父,元華姑姑,嗯……”話出了口,羨之突然又不知所雲起來。
趙祚滿心的怒火才壓下了半分,聽着那“元華姑姑”二字,那壓下去的火氣又被擡了上起來。他拂袖吐了一字。
“滾。”
這一聲确實吓着羨之了,羨之不禁打了個哆嗦,抓着謝無陵衣衫的手又抓緊了幾分。他垂首低眉,癟了癟嘴,咽了口唾沫,咽下了要湧出來的驚惶,輕聲央道:“爹爹。”
趙祚目光未及在謝無陵身上流連,便直直投向了羨之,那眸裏的厲色駭得羨之噤了聲。
與此同時,謝無陵也邁了一步,擡手半攬,将羨之擋在了自己身後,擡眸對上趙祚的目光,心下也是一驚。但仍做得無畏模樣,對言去:“從山郎有氣,沖小孩子撒是哪家的道理?”
謝無陵面上是理直氣壯,其實藏在袖下的手還在禁不住地顫了顫,羨之的手隔着布料,放在了他掌心,這點輕顫也就被他強壓了去。他回身握了握羨之的小手,意在安撫,又輕聲吩咐道:“羨之,去枕月待會兒去,要是餓了便尋就木來。好了,去吧。”
羨之一雙包着淚的眼看着謝無陵,委屈都映在了眼底。謝無陵将他送到門邊,看見他合上門。
合上門前羨之還不放心地傳授經驗給謝無陵:“師父要記得認錯,認錯了,爹爹就不生氣了。”
謝無陵沖他扯了個笑,擡手點了點他眉心,答了聲好。但他想來,今日自己光是認錯也并無大用吧。謝無陵收了手,合了門,才回身,走回屋中,看着屋裏神情陰郁的人,一時無言。
倦鳥歸巢,霞光穿堂,打在了趙祚身後那案上置着的舊劍劍尖上,金色一瞬,晃了謝無陵的眼。
謝無陵邁了步子,繞過趙祚,去取他身後案上的那把舊劍。它是趙祚舊時長配腰間的。因為羨之央着要那把劍做新年禮物,這才解下來,放在了眠風。
謝無陵将那劍雙手捧來,似忘了方才的事一般,如舊問道:“明日從山郎便啓程?”回身看向趙祚,“這把劍,也帶上?”
趙祚從他那處奪來了那把劍,翻腕收劍,手垂來,掩在袖下,冷哼了一聲。
謝無陵湊近半步,輕聲撩來:“從山郎,還氣呢?”
趙祚聞言擡首,橫眉冷眼向謝無陵,不答氣或不氣的話,态度是極明顯的了,他冷聲客氣道:“小先生有心了。”頓了頓又似不順心,陰陽怪氣道,“前要顧着各家莺燕,後要攬着金枝玉葉,這時候還要費心在我這裏,但不知道小先生的心到底歸向何處?”
“十五那日,是去尋沈三郎沈長歇了,他的雅閣置在花柳巷,左右防不得要染上些味兒。”謝無陵投了目光去,娓娓解釋來,“至于元華,不過因為羨之的關系走動一二。我這心長久以來,還能歸置在何處啊,從山郎是當真不知?”
謝無陵說着朝趙祚邁了半步,趙祚見狀退了半步,将劍抵在了二人之間,想阻了謝無陵的步子,又用厲聲掩藏着心下陡然生來的慌亂:“胡言,一派胡言。”
“昭行客,不打诳語,”謝無陵逼進半步,劍尖正抵在他那青衫下的鎖骨上。趙祚的目光循着劍看過去,這點距離,只要趙祚想,便可要他的命,偏他不以為意,繼續道:“這話從山郎早不就記得了?”
趙祚的眉頭皺了皺,心下卻在擂鼓,謝無陵咽在喉裏的半句多,他是知道的,當初許下的“青山就你”,趙祚也沒忘卻,連着那劍尖抵着的鎖骨下有怎樣駭人的舊痂,那舊痂的由來,趙祚也記得一清二楚。
趙祚邁了步子想再退,謝無陵卻不再放機會給他。
謝無陵擡手握住了那把劍,手下使了力,将劍尖壓向了心口,步步緊逼道:“從山郎既不信平之,不若将這處刨來一瞧,瞧瞧它到底歸向和處?”
趙祚進退維谷時,目光正撞上了謝無陵的目光,一眸似寒風凜冽,一眸似春池溫柔。
落日的餘晖落滿深庭,眠風處少風生。
萬籁靜去,兩人一劍時。
趙祚想,他的百煉鋼,都為這繞指柔化去了。
趙祚握着劍的手不自禁地生了顫,謝無陵抿唇挑眉,桃花眸微觑,仍是那副散漫模樣,輕佻問來:“郎君怕了?”
“放手。”趙祚不肯認,只冷聲命令道。
他是怕了,草木一秋,人生一世,他也只得一個能讓他難以自持的人。
“謝平之,放手。”趙祚見謝無陵未動,那劍刃染了謝無陵手上的血,心下生了憂懼。
他不得不認,謝無陵的故意而為,卻恰恰掐住了他的七寸。這殺局就是留給他趙祚的,偏他趙祚明知如此,卻仍要卸武赴會。
謝無陵眼裏生了笑,搖了搖首,輕聲道:“平之入扶風時,曾要郎君‘信我,從我’,郎君可還記得?”
趙祚颔首。
謝無陵神色未變,只是眉眼更柔了去,繼續道:“倘有一天,郎君不信平之了,便将這處一并剜了去。謝平之素來氣傲,郎君是只曉得。此生不願見,君臣二心時,還望郎君成全。”
謝無陵說到“君臣”時,因着顧慮,到底頓了頓,只做了口型,趙祚的目光不知從何時開始離不去了,也就講這二字看了來,心神為之一震。
趙祚的眼裏映着謝無陵的身影,他恍然覺得如今長劍所抵之人才是他當初在昭行所見之人。那闊別了許久的模樣,久到趙祚都要忘了的模樣,卻在這時呈現在了趙祚眼前。
謝無陵的眸裏熠熠生輝,那眸光比将入庭的月華更皎然。
或許他,從未變過,趙祚想。
謝無陵松了手上握着的劍,趙祚的力同時也卸了去。長劍順勢落地,發出了一聲脆響,有人循聲望去,那劍尖上染着的殷紅,比落地的脆響更驚人。
趙祚緊張地邁步上前,想捉謝無陵袖下的手來查看那手上的傷,卻叫謝無陵翻袖逃脫了去。
“不妨事,去看看羨之吧,他定叫你方才的模樣駭着了。”
“你……”趙祚的話還未說出口,便叫謝無陵截了。
“我去備酒,不是應了今夜佐酒賞春嗎?”
趙祚應聲,替謝無陵啓了門,送他離去,才回屋拾劍。他躬身來撿長劍,起身的動作卻滞了滞,劍尖旁的地毯上染了血漬,他目光順去,血跡三三兩兩蔓延到了門檻。
趙祚抿唇起身,喃了句:“我統不過,也只有這一顆心啊。”
說罷趙祚阖眸深吸了口氣,壓住了心頭那抹擔憂,出了眠風,指使了一小童來收拾屋子,自己則提劍去尋羨之,算作是全了謝無陵那句“信我,從我”的話。
次日晨時,謝無陵宿醉半宿,趙祚起身時,并未喚他同去朝堂。
待謝無陵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時。他匆忙攏了衣衫,未及聽就木道來趙祚晨時的吩咐,直問了句什麽時辰了,便連玉冠都罷了,取了藍绶,匆匆束發,又招了就木取車辇,過灞,一路往城門去。
下了車辇,謝無陵的腳步便躊躇了,最後他并未出城門,只指了就木替他送上一物。而自己只身上了城樓。
他臨風立在城樓上,目光越過城牆看向了城門外的一行人,沒有浩蕩排場,只有摯友親人相送。
趙祚身旁是一婦人領着兩個錦衣郎,還有幾位王孫纨绔同路。
謝無陵的目光在那幾人裏巡睃着,落在那婦人身上,婦人一身錦繡卻不覺華貴,只覺樸素,想來應是那“梁酌”。
梁酌身邊負手立着一錦衣郎,瞧他俨然小大人模樣,大抵是羨之,而梁酌身邊還牽着位錦衣郎,那小郎君像是極依賴她,湊她極近。若不是曾在闾左地見過他鳳首龍姿模樣,謝無陵定當認不出他是觀之。
一番別語後,趙祚翻身上了馬,其他幾位随行官員見狀,也和家眷親屬長話短說。
別後也就該打馬将離了,趙祚下意識地回頭,想等一人,但那人遲遲未來,來的只有居衡園子裏的就木。
就木受謝無陵的意,将這一把短匕遞到了趙祚面前。
謝無陵站在城樓上看着就木将短匕奉上,嘴角勾了笑。這把銀匕是面在雍國公府被雍國公丢棄的那把,也是早年跟着謝無陵取了西北,助他逢兇化吉的東西。
謝無陵的目光移向了趙祚,趙祚則聽就木說到了謝無陵就在城樓之上,這便也移了目光去。
謝無陵的表情,趙祚看不真切,但那臨風蹁跹的青色衣袂,是趙祚熟悉之至的。
趙祚對城樓上的人颔首,而後牽了缰繩,搖缰打馬。
謝無陵看着那道人影漸行漸遠,眼前物事一時也變得缥缈起來。
“小先生怎的不下城樓親送?”
人聲突兀響來,将謝無陵跟着趙祚離去的魂給喚了回來。
“方才城門外的人裏,也不見你,你怎的也在這處?”謝無陵不答反問。
來人聞言嘟囔道:“我大哥必不想見我,我要去了,只怕給大哥添憂。”
“我若是沈家大郎君,要知你今日,竟生了自知之明,必不會不見你,”謝無陵揶揄道,“你說我說的可對,沈三郎?”
沈長歇聞言,睨了謝無陵一眼,沒好氣的以牙還牙道:“你說要是趙從山知你舊日在揚州的那副德行,他當如何?”
“我倒不知我在揚州是什麽德行,真論起來,沈三郎在扶風的風流盛名,才是平之要向三郎求教的呢。”謝無陵四兩撥千斤,佯裝作揖求教模樣
“去去去,”沈長歇自知自己未必辯得過眼前人,擡手阻了謝無陵拱手躬身的動作。見那官道上不見那一行人的影了,也就回身要下城樓了,臨走前還掙紮道:“方才平之不下去,定也是怕舍不得。”
謝無陵收回遠眺的目光,大方承認。
“是舍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 “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劉琨《重贈盧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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