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西北風生
黃莺争春,破了中庭寂寥。
前幾日謝無陵深夜才從一應酬中脫身歸園中,他見羨之在歇亭裏抱着一枚環佩出神。
謝無陵走近時,就觑的他鋪在岸上的一幅畫,畫上人影朦胧,燈火明滅間,謝無陵沒有瞧得多清楚,只打趣道:“王孫今日興致好?”
“不好。”羨之側目撇了撇嘴。
謝無陵湊到羨之身邊,席地坐了,取過羨之手上的環佩,端詳了一番,只瞧的那環佩上的一個“羨”字。
謝無陵抿抿嘴,心情正好,也未多心想些什麽,直問道:“怎麽了?”
羨之沉默了會兒子,突然往謝無陵懷裏去,以他腿做枕,趴了過去,肩頭微微顫動。
謝無陵被他這番動作驚着了,手懸空了會兒,才落到羨之背上,輕拍了拍。
接着便聽羨之悶聲哽咽傳來:“它是爹爹走之前給的,說每個王孫都有的。”
謝無陵聞言,眼裏陰翳驟來,連月亮都叫浮雲遮了,一時園中晦暗。
“嗯……想你爹了?”謝無陵低頭看着羨之的發頂。謝無陵的眸裏起了瀾,心下也起了波瀾。他知道,他也想那個人,特別地想。
羨之趴在謝無陵腿上,想了會兒又翻了身來,以謝無陵的腿作枕,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這才應了聲。
“嗯。羨之才見爹爹一年多。什麽時候,師父帶我去西北吧,我想去……見爹爹。”
“快了。會很快的。”謝無陵将目光收回來,滿臉期望。他也是想的,想立刻站在那個人眼前,想他在他耳邊再說一遍“今日,青山就你”這樣的話。
“最多三個月吧。”
那日之後,謝無陵便真的忙了起來,羨之都極少見到他,只有他要給羨之布置策論詞賦時,羨之才會在園子裏見到他。
這天羨之剛從靈薦觀的觀主那裏讨教了舊理回來,就聽候在眠風的小童說謝無陵在等他。
他換了外衫,又去枕月拿了昨夜寫成的策論,這才往伐檀去。
“師父!”羨之推門來時,謝無陵正在畫堂裏提筆寫書信,聞聲擱了筆,瞧向來人。
羨之繼續道:“我瞧沈家那小厮又在園外候着了,這三日午膳過後就來,倒是挺守時的。”
“正好,就木。”謝無陵側首看向了靠在一旁書架的人。
就木小心翼翼地合上了手中書,看向了謝無陵,問道:“啊?”
“去園外老妪那處買幾口茶給那沈家小厮。天熱了,也為難他了。”就木應了吩咐離去。
“嗯?師父不去見沈長歇?”羨之卻滿臉疑惑。
“要。”
“哦。”羨之抿了抿嘴,将前幾日謝無陵布置下來要寫的策論從袖下抽了出來,展平遞到了謝無陵的桌案上,“那什麽時候去?”
謝無陵順手拿了鎮紙壓在那策論上,擡眸問道:“一會兒,沈長歇出的題你可聽聞了?”
“略有耳聞,”羨之應來,“說是問扶風黃金萬兩處?”
“嗯。你可有答案?”
“只答一字的話,羨之……還未想過。”羨之輕聲道。
“那便想想,不是要幫那小厮?”謝無陵不鹹不淡地将羨之的小心思道來,又故意戲谑道,“待你想出來了,我便去尋沈長歇那厮。”
“這午後太陽毒,我是怕旁人說師父的不是,哪裏是要幫那人?”羨之小聲嘟囔了一聲。
這嘟囔的聲音可不算小,也就一字不落地落進了謝無陵的耳裏,他起身繞過桌案,要取外衫披來,路過羨之,故作不領情地睨了他一眼,督促道:“快想。”
羨之聞聲,悻悻然噤了聲,認真想了起來。
謝無陵則在他身後不遠處,褪了練字書信時的罩袍,換了新衫,新衫下擺繪了墨竹,是謝無陵那日興起繪的。玉冠束發,竹影春衫,莫不風雅。
饒是羨之偷瞄了兩眼,也生了豔羨,心下想着,這般衣帶籠風,青骨自成的模樣才是他師父應有的模樣,那重闕的朝服是真的锢了他的玩意兒。
“羨之,想好了嗎?”謝無陵回身整衣,正撞上羨之出神的模樣,遂溫聲問了句。
“想好了,但是……”羨之兩步湊近來,拉着謝無陵的衣袖,撒嬌道,“美人哥哥,也帶我去那雅閣瞧瞧嘛。”
謝無陵頓時皺了眉:“那種地方,你去做什麽?”
“哪種地方?”羨之裝作不懂的模樣,有軟聲道,“美人哥哥,羨之就是想見見這扶風的一流雅客罷了。”又低聲補充道,“反正爹爹也不在。”說完就沖謝無陵眨巴眨巴眼。
謝無陵上一次見他這般無賴模樣還是夜裏不想一個人睡,吵着來他屋裏的時候。
這模樣自然逗得謝無陵心頭那點柔軟都順勢舒展來。謝無陵嘆了口氣,滿臉無可奈何道:“說答案吧。”
羨之見狀,心下雀躍極了。謝無陵這就是妥協了的模樣,他像第一次見謝無陵時那般,順着袖子捉住謝無陵的腕,讓他攤開手掌,在他掌心寫下一個字。
而後滿臉神氣地看向謝無陵,心下還帶着點期待。
“戶?”謝無陵微蹙了眉,不過須臾又展開來,他認真地打量了一番眼前人,心下生了新的揣度,“為何是這字?”
“哪處有黃金萬兩,首先必是重闕,重闕的千兩金銀又是源于千家萬戶所上的賦稅。所以有千家萬戶處,總會有黃金萬兩。嗯……”羨之挑挑眉,臉上寫滿了得意。
謝無陵瞥了他一眼,領着他往外走去,一邊問道:“還有呢?整日跟着鳳翔亂學,竟學着了說半藏半?”
“哪有亂學,是羨之投機取巧了,羞于說來。”羨之嘴上謙遜,神情卻不能謙遜,眉開眼笑的模樣,比今日天上的春‘日還燦爛幾分,“師父去見了沈長歇,這題必然有一半是師父的,師父是戶部,戶部便是管百姓賦役的,所以……”
“所以善用你的投機取巧,今日能投對,下次可不一定。”謝無陵低頭看了身邊這小人兒,叮囑道,“聰明易叫聰明誤啊。”
卻不想這話最後用在謝無陵自己身上,才最實用。
煙花巷弄深處,雅閣之上,疏狂入紗幔,羨之跟着謝無陵繞過錦屏,微掀起紗幔,往裏探了一眼。
沈長歇倚在窗臺下的那方榻上,借着天光看着書冊。謝無陵信步上前,将從園中帶來的一本書簡丢向他懷裏。
“五日後歸還,昭行只這一本。”
沈長歇被書簡砸在胸口,砸得生疼,到底是世家大族的涵養,沒說什麽粗話,要是扔在了祁知生那處,只怕謝無陵當即就被轟了出去。
沈長歇将手上書冊合上随手放了,又将謝無陵扔來的書簡展開,粗粗浏覽了遍,讨價還價道:“五日必不夠。”
“五日怎的都該夠沈郞臨了又摹了。”
沈長歇抿抿嘴,悻悻然将書簡好生收在一塊布上,置在枕下,愛惜得很。做完這一切,才打量了一眼跟着謝無陵來的那個皇孫。
下榻來,不顧忌地赤腳走到謝無陵身邊,和謝無陵席地而坐。坐定又扭身,夠了夠身後置着的茶盞,給謝無陵倒了一碗意思意思,才道:“怎麽今日肯把小皇孫帶來了?”
謝無陵抿了抿那茶,茶味苦得他皺了眉頭,還是冷茶,明擺着是沈長歇故意的。謝無陵将苦味咽了,沒計較什麽,只将茶盞歸于了原處,向幾步外不知所措的羨之招了招手,道:“來送謎底的。你可莫欺趙從山不在扶風。他這兒子,食封比他爹更甚。”說着謝無陵便正聲故意道,“沈郞,你這白丁,還不問禮?”
沈長歇無奈撇撇嘴順勢拱手,虛做了一揖:“是是是,沈長歇見過小皇孫。”
羨之見他師父沖他使了眼色,瞬間就挺直了腰板,擺了王孫氣,颔首應來:“嗯。”
謝無陵不禁悶笑,眉尾上揚。沈長歇見狀,剜他一眼,才假正經道:“人選好了?這次真不改了吧。”
謝無陵示意羨之坐在身邊,應道:“嗯。”
“誰啊,師父?”
“田究席。六品戶部主事,田流的堂弟。小孩子問那麽多做什麽?”沈長歇嘴裏念着,又起身将那收了謎底的牌盒取來,又一股腦将那牌子倒在了圍坐的二人面前:“喏,來找找。”
三人在一堆木牌裏找刻了田究席名字的,沈長歇多嘴道:“這人聽說極愛畫,這魚确實是要比田流好釣?”
“畫是一半,能讓他心甘情願上鈎,又是一半。田流身居尚書之位,有些事比他這弟弟拎得清。況田究席被他壓着一籌,給點魚餌,便容易認着人。”謝無陵從木牌裏拎出了那條魚,看着背後刻的“民”字,嘆了一氣,道,“可惜了。”
轉手将木牌遞給了沈長歇,好以整暇道:“接下來該你了,沈郞。”
沈長歇喚了外間候着的娘子,拿出了兩方木牌,一方上刻着謝無陵,一方上刻着田究席。遞到了她眼前,讓她循牌傳人,她往屋裏坐着的謝無陵身上看了看。突然又似明白了什麽,便揚聲喚人。
煙花巷裏的消息總是傳得最快的,不多時,半個扶風便知曉了這雅閣的宴後謎,答對的只有二人。二人第三日後晌就叫沈長歇請去了雅閣作客。
謝無陵步步為營的一局棋開了場,趙祚這廂的西北戲也在緊鑼密鼓地趕上。
那個謝無陵留給趙祚的昭行暗人受命探了那地無果後,便被趙祚派去盯着葉窺魚。但還沒等到那人從葉窺魚身上發現什麽,葉伏舟便邀了趙祚下軍營巡視一番。
趙祚自然不得推辭。這個軍營不僅要下,還要立威,還得将這西北駐軍握在自己手裏。不然謝無陵給他求的這個姑臧主的位置可就白費了。
葉伏舟這日特意讓人給趙祚尋了匹馬,說是前些日子才被葉窺魚養了多年的一匹老馬帶回來的,想是野馬,但長得極俊,性子又溫順不傷人,也就給留在了将軍府馬廄裏。
前幾日葉窺魚都寶貝着,不肯讓人騎它,今日聽葉伏舟說是要給姑臧主用,這才不得不牽了出來。
趙祚才靠近,那馬便輕嘯起來,像是極歡迎他一般連打了幾個響鼻。待趙祚翻身上馬,那馬大有撒蹄子奔去的趨勢。趙祚趕緊勒住缰繩,安撫了一番這匹馬,才和葉伏舟去軍營。
西北不似塞北那般周鄒有深林掩護,黃沙漫漫間,營堡孤立,風煙都妥帖的诠釋着一種蒼涼。
日頭帶着金芒灑在大漠裏,大有天地只一人的壯闊,而這場壯闊裏能很好掩映營堡的只有黃沙和那些土丘罷了。
趙祚和葉伏舟一行人策馬行在黃沙沒過的官直道上,因着周遭除卻黃沙遠丘,便只有零星的幾座石屋,還都為了防風沙,緊閉了門窗,城外官道路上更是少有行人。只偶有一兩個刀客揚鞭打馬,和他們一行人錯身而過。
也正因人少,葉伏舟和趙祚出了城門後,策馬便放縱了起來,信馬由缰地奔馳着。趙祚不如葉伏舟識路,遂只盡興也不争搶,一直屈居在葉伏舟的那匹戰馬之後。
但倏爾有一人影從偏道奔出,直跪往馬下,趙祚立時勒馬,馬擡前蹄,堪堪止住步伐,卻險些将趙祚逼下馬去。
葉伏舟也是堪堪勒住馬,便厲聲問那馬下蓬頭垢面之人:“何人攔路?”
“求…求…官老爺救命!”那人連連叩首,聽聲音倒似一娘子般纖細,只是身上髒污,面容又覆了沙土,已經是不能用灰頭土臉來形容的了。
饒是沈長餘跟在趙祚身側,打量過馬下人,都不禁了皺了眉頭。而趙祚要不是跟着謝無陵和羨之去過一兩次闾左地,想來也當是沈長餘現在的表情。
葉伏舟身後一穿了官服的人卻在這時駕馬移上前來,輕聲道:“下官以為,許是胡地難民。姑臧主,葉将軍,大可不必在意。自葉老将軍病後,下官往來這條道上,便每次都有人攔路,表面是這副楚楚可憐模樣,實則卻是居心叵測,只想讨要錢財罷了。”
趙祚将缰繩握在手中,咬了咬唇,思量道:“胡地難民?”他側首看向了葉伏舟,葉伏舟也偏首向他,匆忙地搖了搖頭,又将目光移了去。
“那便打賞點銀錢吧。”趙祚擡手欲搖缰,頓了頓,又搶先擡腳悄悄踢了身側并排立着的馬一腳。
那馬是沈長餘的,趙祚一踢,那馬就動了動,沈長餘生的惑還沒解開,就聽趙祚裝作無事地叮囑道:“長餘,你又存善心了?那……除卻銀錢,最多請人吃一碗茶,早些跟來才是。”
沈長餘被趙祚點名,眼裏充滿了對趙祚的嫌惡,他心哪門子的善,還請人吃茶?吃個沙子的茶。
他對上趙祚含笑的目光,只想拔劍和他打一架,不過見趙祚又挑了挑眉,動了動嘴,那口型看着是個“救”字。
他才勉為其難地學着那扶風佛寺裏的老禿驢們的模樣,配合道:“善惡有報,一碗茶就一碗茶。”
說着便引了馬往前面去,對那蓬頭垢面的娘子道:“這位娘子,且随在下移步。”
趙祚聞言,這才側首,森寒的目光越過葉伏舟,落在葉伏舟身邊那穿了官服的人身上。目光裏的厲色讓那人撤開了探究來,想反駁趙祚決定的目光。
趙祚這才對葉伏舟道:“葉将軍,請。”
葉伏舟聞言挑了眉頭,嘴角微勾了勾,搖缰繩打馬走軍營。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應該發的 因為有事耽誤了…
對不住 争取明天繼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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