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逢于西北

金烏西墜時,确實如鳳翔料想,來了人召謝無陵入重闕。

正逢上惠帝用膳,元裹在長明殿外的甬道上候着他,後二人在殿外說了幾句,才一前一後地入了殿。

惠帝見謝無陵來了,便着宦奴給他加了個座兒,添了副碗筷,要謝無陵坐在了他的左側,正與右側的元裹相對。

元裹見謝無陵落座,青颦故意蹙了去,須臾又展顏,颔首笑來,一邊掌玉壺替惠帝添了杯中酒。

“聽禦醫說,父皇不宜貪杯,這是最後了。”元裹的眼睛彎了彎,添酒也只添了半杯。

“你啊……”惠帝只笑了笑,便側首向謝無陵,“不給小先生也添一杯?”

元裹聞聲,笑容微僵,遞了目光對上惠帝的目光,惠帝卻将手中玉箸放下,補來一句道:“怎麽,怕他承不得?還是寡人的長樂不願?”

“是臣,承不得。還是讓臣自己來吧。”謝無陵立馬接話道。

謝無陵伸手去,欲讨那玉壺自斟,卻不想惠帝仍執拗于此。

“長樂。”惠帝正聲道,“你的那根反骨可是還沒正回來?”

“父皇……”元裹聞言,那雙與珍妃肖似的剪水眸裏有悲色應運而來。

其實趙祚很早便說過她和宣城的事,不是謝無陵的想法,而是這殿上人的意思。

她也清明得很,但潛意識裏總還是不肯信,不肯信曾将她抱在膝頭教字念書的父親,真的成了她這裏的皇。

謝無陵看了看這對父女,到底忍住沒有說話。一是為長樂的這場戲還沒輪到他說詞,二是他沒做過父親,自然最沒有資格評說。

惠帝看着那雙眸,最後到底還是不忍心了。收了冷厲的目光,手在杯盞上摩挲着,然後一口飲盡了杯中酒。

謝無陵這才出聲打了圓場,破了這場僵局:“前幾天聽鳳翔公主提起長樂公主,說有些日子沒見了,還特意從我這處,讨了一副玲珑子,該是這兩日要去尋長樂公主對弈,不知……”

“是了,阿姊說今日晚膳後來尋我。”長樂将惠帝手邊的酒杯攬了來,面無表情地接話道。

“那便将鳳翔也叫來。”惠帝接過宦奴遞來的一方帕,抹了嘴邊油,“這幾日寡人聽不少人說,小先生和鳳翔走得近啊。”

“不過是承蒙鳳翔公主不嫌臣鄙陋,願與臣為友罷了。”謝無陵謙遜道。

“嗬,你謝平之現在的話,有幾分真假,寡人還是知曉的。”惠帝的目光瞥向了門口候着的宦奴,宦奴立從袖中取了一物遞了上來。

“瞧瞧吧,謝小先生。”

謝無陵應聲接過了那物,瞧是折子,又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方折子,見那熟悉的字體,心下起了意,微挑了挑眉。

“劾書?”

惠帝的目光睃巡着謝無陵,似笑非笑地問道:“小先生以為寡人應如何?”

“臣不敢揣測聖意。”謝無陵低首,做了順耳姿态。

“不敢?”惠帝看向了謝無陵,“會有你謝小先生不敢的事?鳳翔上這份書,你謝小先生就能摘得幹淨?田究席之後,還有誰,小先生當真以為寡人是老了,要糊塗了?”

“聖上,難得糊塗。”謝無陵不以為意地說着,又朝元裹揚了揚下巴,不疾不徐地談道,“聖上要的,昭行可未曾猶豫;臣所求,聖上以為……”

謝無陵的目光對上了惠帝,眼裏的雲淡風輕色,讓惠帝的心下都不由得一驚,他不記得自己都多久沒見過這副因為勝券在握,所以對世事雲淡風輕的模樣了。

第一次見,大概還是在老謝相在他身邊的時候。

昭行風骨,不外如是。

“昭行印換我一個六品官職,聖上以為,平之這算貪嗎?”謝無陵漫不經心地回問,一雙狡黠眸緊追着惠帝的淩厲眸光而去,惠帝想探尋的東西,都被謝無陵眼裏的深淵一一吞沒。

當初惠帝為何要他去給長樂和宣城遞話,他想了許久都無果,卻在将昭行印交給宣城時,恍然明白了。惠帝想要的,或許根本不是長樂和宣城如何,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直到這一年。

為什麽一定要是這一年?很簡單,因為老謝相去了,而昭行的下一個謝相來了。這場更新換代裏,惠帝怕自己掌不住謝無陵這個變量,也就只能想着要如何把昭行的權收回。

人在高位嘛,便想把所有的可能都攢在自己掌心,就像謝無陵現在這樣。而這些是謝無陵前不久才想通的,惠帝押他心有不忍的那步棋,倒是押得很穩。

而現在該謝無陵走棋了,他也一樣押了個寶。這含着笑與算計的眼,逼得惠帝退了半步,撤了眸光。謝無陵也移開了目光,狀似無意地補了一句:“對了,臣鬥膽還有一事想問聖上。”

“何事?”

“西北的信有好幾日沒來了吧,小王孫昨日和臣說起,他想他的父親了。”

三年了,惠帝眼前的這個人再歸扶風,似乎更像那位老謝相了——一樣的七竅玲珑,也一樣的令人惶惶不安。

幾日後,惠帝也終于知曉了他的那股子惶惶不安究竟是從何而來了。

從姑臧地快馬加鞭傳來了一封緊急軍情。城西、城北、城南的小糧倉被歹人們縱火燒了去。

屋漏偏逢連夜雨,胡地游匪更是連連犯境擾亂,趙祚遂上書報了這事,意欲調兵剿匪。

當天的朝會,便因這事鬧的滿堂嘩然。這封上書是明顯的先斬後奏,有的說趙祚胡鬧,本是要撫軍的時候卻貿然出兵,有的又說該如此行為,總要對外邦有所震懾,免得有人生了歹心,蹬鼻子上臉,還有的則是更惡意地揣測那是葉家要擁兵自重。

一片嘩然裏,倒是陸老将軍先站了出來,提議由朝廷出面撫軍安民,同為将門,陸将軍自然比這滿朝文官更了解戍邊之事,出兵剿匪自然比坐着待令強。

梁策見狀,更是見風使舵地附議,更強調,可調隴西道其他各城糧草往姑臧,再由朝廷遣一文官送糧草入姑臧境……

問及何人最适宜,滿庭都緘默了。燙手山芋,自然除了謝無陵樂得,旁人更無人敢拾。

因此他邁出一步,當庭請了旨意。惠帝卻冷了臉色,半晌未言。

本來軍費挪用已是件事端,田究席日前才被提審。三司連軸轉了幾個日夜,在鳳翔的督促下,急着給這案蓋棺定論。

晨時刑部才将判書遞來,惠帝還沒看上兩眼,姑臧的加急驿信就來了。惠帝握着黃頁的手都被氣得顫了顫,拂袖就将折子丢了老遠。

他這才知曉,謝無陵的一方昭行印要換的根本不只是一個六品官職,而是獅子大開口。

幾日前他才下了旨,讓謝無陵親督軍費之事,暫代田究席之職。如今謝無陵要索求的卻更多。

謝無陵在這日散朝後,又被傳進了長明殿,聽殿外侯着的宦奴兒說,二人談了一日,直至重闕落禁前,惠帝才放他離開重闕,他離開後,惠帝還勃然大怒,摔了茶盞。

次日的朝會上,衆人才山呼畢,惠帝就讓宦奴兒念了新旨,升謝無陵之職,又賜他欽差之名,入隴西道,督送糧草,并替他帶去兩道聖谕。而軍費之事,交由旁人暫理。

謝無陵到姑臧的那天,趙祚和葉伏舟帶兵出城剿匪未歸,只留了沈長餘坐鎮城中。

沈長餘聽人來府衙報上扶風的欽差将到城外時,他還特意換了一身官服和城中衆人去城門下迎接。

卻發現來人是謝無陵,那緊張得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突然就放下了。

他上前道:“沒想到欽差大臣,竟是謝小先生啊。”

“還有我。”羨之從謝無陵身後探出腦袋,滿眼機靈模樣,“長餘叔叔。”

“你這小子也來了?聖上竟會放你出城?”

“嗯。師父神通廣大,求來的。”羨之滿臉得意洋洋。

沈長餘聞聲,擡頭看謝無陵的眼神都變得不一樣了,好像多了幾分佩服的意味。

謝無陵卻來不及分心與他寒暄什麽,他的心早就沒留在這處。

他還沒出扶風,這心就迢遞重城到了這姑臧。現在好不容易到了這姑臧地,埋在心裏的那點衷情更是囚不住了,就要破了謝無陵的心,湧出來。

“姑臧主呢?”他環顧了周遭,直截了當問道。

“和葉将軍出城剿匪納糧去了,夜裏應該就回來了。還叫我今夜給他布置慶功宴呢”

“葉将軍?葉…老将軍?”

“非也。”沈長餘領着謝無陵往前走。

“是葉伏舟。那老将軍果真出事了?幸好,多讨了個恩典……”謝無陵喃了句。

沈長餘拍了拍謝無陵的肩頭,輕聲提點道:“回去說。”

沈長餘知謝無陵不善騎術,遂替他備了車架,往将軍府走。

為了滿足羨之騎馬的願望,沈長餘将自己的馬讓給了羨之,而他和謝無陵共待在一個車廂裏,長話短說道:“我們到這裏時,就是葉伏舟替他父親親迎的。”

“後來姑臧主下軍營,我們在路上遇着了幾位娘子,她們都是軍營中有一隊逝去的将士的遺孀,卻都蓬頭垢面,無人看顧,手上還有幾處施刑留下來的舊痂。”

“聽人說起她們的丈夫是幾月前随一将入胡地,之後再有去無回,本以為沙場上有去無回是常事。她們去軍營尋人,軍中舊友要讓她們去府衙領恤金處問問。但幾人才入了府衙卻被阻攔,困于一地下暗牢,慘遭毒打。”

“我們都覺得是另有隐情,所以一路查了下去,但是不日前除了城東挨近将軍府的那個小糧倉完好外,其他糧倉均已被燒毀,不過大部分糧食已被提前轉移了。”

“提前轉移?你們……”謝無陵将後話咽下,他大概已了然了,改口問道,“所以剿匪也只是幌子?”

沈長餘難以置信地看了看謝無陵,點了點頭。

“既然是将計就計,要甕中捉鼈,那肯定不會為那幾個游匪,去那麽多人。一個葉伏舟就夠了。他的本事,可不容小觑。”

“小先生也認識葉将軍?”沈長餘随口問道。

那日聽趙祚和葉伏舟對完戟後,葉伏舟笑誇趙祚能勘破他葉家戟的弱點,實屬厲害,當世來說,趙祚是第二個。問及第一個是誰時,葉伏舟道了句舊友,趙祚的面色便冷了去。這一幕就發生在沈長餘眼前,他猜過能讓趙祚這般變臉的人,除了長樂和羨之以外,應該無旁人了,所以他好奇。

“舊友罷了。”謝無陵答道,“怎麽了……”謝無陵突然頓了頓,又問道,“葉伏舟和趙祚說了什麽?”

“沒什麽。”沈長餘悻悻然看了一眼,卻被謝無陵如狐貍般狡黠地一笑,和緊跟着的後話掐住了咽喉。

“長歇托我帶了些東西給他的長兄,不知長餘兄可想……”

這話一出口,沈長餘撇了撇嘴,一五一十地将那日他到軍營時,正遇見趙祚變臉的事交代來。謝無陵聽完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便再沒其他動作了。

沈長餘的目光仍然圍着謝無陵打轉,謝無陵卻笑着道了一句“兵不厭詐”。沈長餘半晌才反應過來謝無陵方才的話是诳他,氣得手指着謝無陵點了又點,一時說不出話來。

到了将軍府,沈長餘下了車,還在氣頭上,氣得直說待回了扶風,他就上重闕告禦狀。

“那你只管去告好了,待聖上卸了我的職,我便好天天去和長歇厮混。”謝無陵興來,揚聲打擊着沈長餘道。

卻不想這話也落入別的耳裏。

“小先生要和誰厮混?”趙祚從将軍府的府門後走了出來,他身邊站着比謝無陵先到府上的羨之,羨之不嫌事大地揚聲道:“和長歇叔叔。”說完還笑眯眯地看着謝無陵。

趙祚和葉伏舟本想趕在欽差到之前歸扶風的,沒想到還是慢了一步。

更沒想到的是羨之騎馬一路狂奔,正遇上了趙祚,趙祚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羨之,直到羨之叫了他一聲爹爹,他才敢認眼前的錦衣小兒真是他的兒子。

“謝……大人。”葉伏舟跟着趙祚候在府門內,看到了謝無陵,本想脫口喚一聲“謝平之”,但突然反應過來,改了口。

謝無陵方欲作揖向趙祚和葉伏舟,人還沒站定,就聽趙祚調侃道:“小先生在扶風可還潇灑?”

聞言,謝無陵不得不承認,一山更比一山高。他剜了一邊正幸災樂禍的沈長餘和葉伏舟,又作揖溫聲道:“勞姑臧主挂念了,‘潇灑’二字,可不敢有。”

趙祚冷哼一聲,瞥了他一眼,便往府內正廳走。

謝無陵趕緊拉住了葉伏舟,低聲道:“糧草是停在城外的,你着人去接手一下?”

趙祚聽見了謝無陵在他身後和別人窸窸窣窣的,便又回頭瞥了一眼,沒想到正該被懾的人沒懾到,倒把從小徑裏鑽出來的葉窺魚吓着了。

“哥!平之兄長來……”窺魚正蹿出來對上了趙祚的目光,那個到嘴邊的“了”被硬生生咽了下去。

謝無陵聞言擡頭循着窺魚的目光看去,正看得趙祚陰鸷的眼神,不自禁的咬了咬嘴唇,頂着那眼神,硬着頭皮對葉伏舟道:“快去,把沈大郎君也一并帶走。”

葉窺魚更是機靈地往後退了幾步,把自己藏回了小徑裏,才把驚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來,就見一錦衣小郎君氣定神閑地走到她跟前:“勞煩這位阿姊領個路,帶我瞧瞧這園子吧。”

“啊?”窺魚看着這錦衣小郎君,有些愣神。

“就是早走早好,請這位阿姊帶路。”

葉窺魚雖然不知道要發生什麽,或者已經發生了什麽,但是還是同意這位扶風來的錦衣小郎君的話,早走早好。也就拉着羨之往別處去了。

正道上只剩下回首看着謝無陵的趙祚,和那個仍佯裝不以為意,實則心下打鼓的謝無陵。

“咳。”謝無陵清了清嗓子,“姑臧主,不帶我去歇腳處?”

趙祚聞言回身往他住處走去,腳步也越來越快,領着謝無陵進屋。

待謝無陵方把房門合上,趙祚便湊近了來,眸色冷得駭人,惹得謝無陵扯了嘴角,生了笑來,又一邊在心下謀算着要怎樣才能安撫住趙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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