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風月歸處

趙祚意味深長地看了羨之一眼,這本是羨之舊時的一塊心病,自羨之從西北被接回來後,便沒有人再提過老将軍了。

趙祚今日舊事重提,總是有他的道理吧。

“老将軍他,戎馬半生,最後想僻居山林,求個海晏河清,坐看雲起。但是…”羨之眉輕耷,似有沉湎色。

他記得葉老将軍彌留之際,曾拉過他的手說過:“橫刀昆侖,逐馬陰山,和扶宗廟社稷一樣,是我等之責,也是爾等之任。”

也正是這句話将那重擔移交給了羨之。這大概也是羨之在後來和謝無陵學權術窺人心的原因。

“但他給了姑臧十多年的寧靜,卻只享受了不足三月的坐看雲起。”

趙祚為自己斟了杯茶,那茶正是從亭中取來的,趙祚一喝便抿了嘴,皺了眉,沒想到幾日後又在這園中嘗到翠螺的味道。他頓了頓,勸了道:“是萬物,終有時,有時興,有時敗。”

言下之意無外乎,葉老将軍的命是如此,而他和陸岐也如是,時興時敗,現在就該是他放手,讓它敗的時刻了。

但羨之還來不及自哀,他更震驚于的是趙祚方才說的話。他擡眼帶着驚訝色看向趙祚,這大概是二十幾年他第一次聽他父親和他說這樣的話。

趙祚的目光卻閃爍了,他輕咳一聲,勉為其難地承認道:“你師父教的。你就姑且聽聽。”

趙祚想他果然不适合做謝平之做的事,他還是适合做一個嚴父。将手中的茶盞放了,繼續道:“陸岐……他既然還在扶風,就讓昭行的人去找吧。”

“兒臣也如此想過,但師父埋在扶風的子兒,要為梁家的事忙碌,只怕分身乏術。可世皇叔到底不能令昭行的人去尋一個陸岐,”羨之話方說到這處,眼裏突然生了光,仿佛想起了什麽,“昭行印!”

“嗯。”趙祚點了點頭,想起了那宦奴提前送來他這處過目的紙箋,又對羨之道,“你師父方才讓宦奴去傳信了,待那宦奴兒歸來,你再寫一箋添印後,譴他走一遭。”

羨之颔首應來,趙祚又吩咐道:“若還得閑,便替寡人找沈長歇喝一杯。這件事上,算起來,到底是我欠了他。”

羨之聞言,忽然屈膝對趙祚一叩首。趙祚改了稱謂,不再是以九五至尊對他道,而是以一父親的身份替他擔,這讓羨之不得不屈膝叩首。當初沈長餘在西北為了救羨之而喪命,怎麽算都是羨之欠下的沈家的。而趙祚卻說是他欠的,他心頭不免一震:“是兒臣之責。”

“你是有責,”趙祚垂了眸看他,冷哼了一聲,将謝陵的手劄揣回了袖中,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句,又盡力輕松道,“又替平之瞞寡人。寡人記上了,待這事後,你再來寡人跟前領罰。去吧。”

羨之觍顏,應聲而退離。滿室又陷入寂靜,趙祚将手劄牢牢地攢在袖下的手裏,手下不停摩挲着手劄上的血跡,心也跟着止不住地戰栗着。

良久,趙祚才平複下了心境,嘆了一息,邁步去了謝陵暫時休憩的雲栖後廂,看那讓他戰栗害怕的人。

春末夏初,早蟬聒噪,給林間樹梢帶了喧嚣。

但偌大的扶風城,有一處,卻是蟬聲帶不來喧嚣的。阖宮上下,靜谧無聲。

“啪——”

驀地一聲瓷盞碎地的清脆聲,打破了這一宮的寂靜。屋內傳來一聲怒吼:“走開!”

守在廂庑門外的宦奴聽聞了這一聲吼,紛紛湊到了門邊,方才送禦膳的宦奴兒還沒來時,還沒有這番陣仗,現在……

那廂庑內的人根本沒有消停地道:“讓趙觀之來見我,他是個什麽東西,竟然還不放我走!”

說着又是一聲瓷瓶落地的清脆聲,聽得人雙腿直打顫。

這門外的兩個宦奴兒對視了一眼,一人匆匆出了宮門,一人忙推了門,沖進去道:“小侯爺息怒,小侯爺息怒。”

“我息哪門子的怒,”那被稱作小侯爺的人一看門外又來了個伏跪宦奴兒,一時氣更盛了,“息不了了!聖上呢?我這麽大動靜,都叫不來他?他是不是不要陸岐了?”

這陸岐說着說着,這怒就轉成了委屈,他想他長這麽大,不是謝無陵護着就是羨之照拂着,時不時還有趙祚寵着。平素說着東邊,便沒人敢走西邊,便是羨之都還要跟他打個商量。哪像現在,這一處宮闕他都走不出去。

想着想着,他又搬起那些個器物砸來,噼裏啪啦地一陣亂響後,陸岐的手突然一滞,目光淩厲地看向了那兩個跪着的宦奴兒,又道:“你們昨日不就說去找信陵主了嗎?”

宦奴兒受命中宮,哪敢往外傳消息,但也惹不住這帝祚和信陵主的心頭肉啊,只得連連應是,先哄着。

“那他怎麽還不來帶我離開這處?你們是不是……”陸岐在腦袋裏搜索了一番,尋了個很适合的詞,脫口道,“你們是不是陽奉陰違了?”

宦奴兒們連連搖頭,忙道“不敢”二字,又說許是信陵主俗務纏身,逃脫不開呢。

如此聽來陸岐更氣了,獨自喃喃道:“什麽俗務纏身,那就是他羨之也不要我了?!那山……”“人”字還沒問出來,陸岐便想起來了羨之原來千叮咛萬囑咐過,不可以說出他父親的事,只得又噤了聲。将到嘴的話咽了下去,又沖那些個物什撒氣。

而當時跑出去通報的宦奴兒,來了中宮,卻沒找到可以做主的梁酌。他問了當值的官人,才知梁酌去了觀之殿下的寝殿。

觀之被趙祚禁足的事,是重闕上下皆知的。梁酌這個做母親的,趁着趙祚不在時,偷偷看望自己這個“兒子”,也正好可被看做是人之常情了。

梁酌來時,也給觀之帶了他想聽的好消息來。

“他們放了魚入水了。”梁酌在觀之寝殿的上座落了座,攏了衣袍,看向了她面前的這人,“可能明日便能聽見信陵主赴西北的好消息了。”

梁家是盤踞了三朝的大族,女兒養育出來也多了貴氣。況這個“梁酌”在這重闕裏扮了七年的梁後,雍容氣更是早便浸。淫了出來,一颦一笑都似端了起來。

觀之卻仍舊是玉冠素衣,一副不能經雕琢的山石模樣。除了那份陰鸷的面容像極了他的生身父親雍國公,其餘便無一處似那人,至少王孫貴胄的軒昂氣,他是一分都沒占到。

“不是可能,是必然。葉家生難,他趙羨之,謝佞養出來的人,不可能将葉家置之不理。”觀之篤定地看着座上人,又好以整暇地問了句:“那,陸未鳴呢?何時安排他進重闕?”

“聽你外公那邊說,陸家人執拗得很,不見山鹿營的東西歸陸府,便不會進重闕。”梁酌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觀之,言外之意,就是沒有那東西,陸未鳴不會将舊事告訴陸岐。沒有了陸岐,他們手中留着的棋子便都走不了。

“那西北怎的還沒動靜?”觀之當着梁酌的面,對一旁候着的心腹故意頤指氣使地問道,“桑落叔叔不都将地址寫了出來,不過取個東西要花這麽長時間?”

那心腹奴兒連忙伏跪來,沉聲道:“小人聽說是葉侯守在了那處,所以他們不好下手。”

“一個葉伏舟,攔了他們十幾日?不是在外公還沒去昭行,他們就走了?”觀之說來,便不掩飾地啐了一口。剛要繼續,便叫梁酌擡手攔了一句:“這舉動十多年了還改不了了?知道的還可當你曾是皇長孫,不知道的,只當你是闾左地的窮刁民。”

觀之聞言橫了一眼,怼道:“我這窮刁民自然是比不得您那‘親兒子’的教養。梁後不待見,也得待見不是?”

真梁後是早在羨之出生後不久就死去了,這偷天換日的事本是沒幾人知道的,但怎麽也是瞞不住梁斟的。

況當初梁斟聰慧,樂于趙祚欠她一個人情,也就認了這個假梁酌。

梁斟知道的事,身為她兒子的李見又怎會不知道。所以在桑落後來找上他密謀時,他也就拿着這個把柄拉攏着梁酌。

梁後故作不以為意地一挑眉,但眼裏神色還是微變了變,她泠泠出聲道:“觀之既自認刁民,那酌也無可幫扶,便請觀之在這宮裏好自為之。”

說罷梁後起身,撣撣衣袍,欲離。

觀之見狀,眉宇裏生了慌亂色。卻不過須臾,就被自己強行掩蓋了去,又理直氣壯道:“那梁後以為,如此就能獨善其身?”

“我?為何不能?”梁後駐步,側首,道。她既不是梁家人,又是搭了王家前珍妃的後臺,想要獨善其身,并不算難,這是她“梁酌”早為自己打算好的。

“梁家能撐三朝,是命數,梁後可不能指望它還能撐到第四朝。再說他陸岐,要是真做回了陸家人。他要尋仇的話,謝佞之後,就是你梁酌了吧。”觀之氣定神閑地走回了他的上座,居高臨下地看着那雍容婦人。

“您做的事,你以為謝佞入土了,就沒人知道了?梁家是可與您無幹系,但你自己,就撇得清嗎?”觀之雙眸微觑,嘴角一勾,盛氣淩人。

梁後卻未有一絲半毫地怯意,莞爾間,倒似比觀之更勝券在握的模樣,讓觀之的氣定神閑裂開了一條縫:“可你趙觀之,現在不也是一條借梁家之力逞威風的……”梁後頓了頓,又輕聲道了一字“狗”。

說罷梁後便仰首端身往外走去,邊走邊語重心長地交代道:“觀之啊,不若早些讓你的手下将東西送去,免得這夜長,你夢多。”

觀之見這人離開了大殿,才拂袖摔了茶盞,揚聲罵道:“還不知道是誰夢多呢!”

“可不是嗎?”梁後出了殿門,未幾步便聽到了觀之這聲罵,抿嘴低聲喃了句。

這扶風地,人人都各懷鬼胎,人人都怕這夜長夢多,可人人都在做着許多绮麗又不可及的大夢。

一如居衡園裏,便有人陷在了沉夢裏,而有人卻在床邊守着那入夢人。

那人握着床榻上的人的手,低首吻了一下手背,盡力輕松地打趣道:“平之啊,羨之今日瞞我,說你累了,午憩會兒?”

而平之叫他握着的手,也動了動,握緊了他的手,眉頭蹙了蹙,像是聽懂了他的話,在讨好他一般,又可能是夢裏見了不好的事,不過趙祚自動認作是前者。

趙祚滿足地笑了笑,從袖下拿出那份手劄,放在他枕下,又輕聲一嘆,無可奈何道:“你的手劄上都沾了血跡了,以為寡人是睜眼瞎,連你咯血都猜不出來?況你這人,哪是會安然午憩的?”

這話問出來,回應趙祚的只有風聲。

趙祚将側窗合上了,風聲消了,可趙祚卻拿這人一點辦法都沒有。他不能攔着謝陵不讓他去理過去的記憶,更不能讓謝陵不擔憂陸岐,更不能放開這個叫謝陵的人。

半晌,趙祚才悠悠許諾道:“罷了,你睡。等你醒了,你的小岐兒就該回來了。”

趙祚起身替謝無陵撚了薄衾角,又俯身在他額心落了吻,有些笨拙地學謝陵之前為他展眉一般,小心翼翼地替謝陵展了微蹙的眉頭。

這一舉,似耗去了趙祚半生的柔情蜜意。

大概是近朱者赤,待在謝陵身邊,趙祚總情不自禁地将這人和眼裏的風花雪月留在一處,又或者說:

他就是趙祚這半生的風月歸處。

趙祚看着榻上人,似想起來了什麽,頓了頓又絮叨了一句道:“那小混賬可知道你曾那般待他啊,”趙祚抿嘴輕笑,突然覺得羨之那小混賬應該知道了才好,這樣就不會夥着他師父來诓自己。

趙祚看着床榻上面容仍是病色蒼白的人,道:“寡人那時聽長樂說,你當年在扶風聽說了羨之受困姑臧,也是這般不安心,還尋她念經文,念了幾夜,求他平安?”

“現在看來還是有用的,不若寡人也去念念經文?”

也去給你求個平安。趙祚的後話到底沒說出來。

他的目光移開來,落在了方才合上的窗牖上,那镂空花上挂了一串舊劍穗,讓趙祚心頭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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