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物歸原主

趴在窗棂前多蔭的雀鳥被屋內陡升的質問驚着了,都振翅向林中去。林間樹梢上的兩三只林鳥見狀也從衆地叽喳起來,轉眼便破了杏林的靜谧。

趙祚聆言擡了眉頭,打量着眼前的婦人,目光深邃卻不帶一點情意。

葉窺魚對上了趙祚的眼,眼裏也盡是不卑不亢,仿若這一瞬的正是那姑臧漠上拿槍的女将軍,仿若趙祚才是她要獵殺的賊兒,而她的目光也漸漸像她手中曾握着的那把纓槍。而這一身的婦人細軟都未能剝她半分飒然顏色。

窺魚橫眉冷眼向趙祚,又将方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沒想到真正回答她的,不是趙祚而是推門而入的人。

“吱呀——”

微掩過的門叫人推了開,趙祚偏首看去,卻聽來人接道。

“是啊。葉家拿命守的,只是幾袋金葉子。葉老将軍臨去時惦念着的酒窖子,就只貯着謝佞的幾袋金葉子而已。”羨之負手來,披着天邊最後的霞光入內,“窺魚将軍可是覺得不值得了?”

“信陵。”趙祚不禁皺了眉,冷聲喚了羨之,似乎并不想他摻和進來的模樣,但羨之偏不應。

趙祚沒有謝無陵的耐心,更不會循循善誘,只會一劍下來便讓人萬劫不複。這樣的事羨之是深有體會,尤其這幾年。

所以他怕他不接這話,趙祚會直接讓葉窺魚有來無回。

羨之對着趙祚做了禮,卻對趙祚眼裏的警告視若無睹。縱使趙祚心裏再不願意羨之涉足,也只能妥協,就想他對謝無陵一般。但到底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羨之更是有恃無恐地邁了半步,回身阖上門,将最後一抹霞光都隔在了這間屋外。

而後他徑自走到了兩人前,取了杯盞給自己添茶,呷了一口。兩手複抵在桌沿,俯身下來,低聲輕吐道:“但倘我說,那酒窖裏藏的幾袋金葉子,足以換我項上人頭,讓我父皇坐的這皇位易主,窺魚将軍以為如何?”

窺魚的目光從一開始就投向了羨之,直到這人走到她面前這般模樣問來。她仍不敢置信,試探性地問了句:“羨之?”

大概是沒見過羨之這般模樣,或者說羨之在她印象裏從不是這樣,她記憶中的羨之總是溫和的,而如今這樣,倒是和她記憶裏那位平之兄長更像。

像一只藏在雲端的狐貍,把狡黠都藏在雲後,讓人明知危險,卻看不透到底何處危險。

這樣的想法讓葉窺魚的眼裏的盛氣敗了許多,也讓她心頭緊了緊。

“嗯?”羨之挑了挑眉頭,又回望了趙祚一眼,見趙祚沒有阻止的意思。一副似乎對他這般放肆都見怪不怪了的模樣,羨之也就更放心大膽地繼續按着自己想好的下去:“師父當初留下了五幅圖,四幅圖天下人都見過了,這窺魚将軍是知道的,第一幅圖後是一個人,叫桑落。”

羨之不意外地看到了葉窺魚的眉峰微動,像是要蹙來,又迫着舒開來。

葉窺魚卻覺得羨之的話更是故意對着她來的,像姑臧城外的暗箭,句句取的都是她的命。

但這桑落一名,确實也是羨之要說給窺魚聽的,顯然葉窺魚給了他很好的反應,至少她是知道桑落的。

羨之心下有了計較,又繼續道:“想來窺魚将軍應該不認識,也罷。這第二幅圖後……是宣城主手上的昭行。”

“這第三幅圖後是那半窖子的金葉子,算來也該說得上是‘富可敵國’了吧。至于第四幅畫,畫上是岐國公主府上的老樹,我想窺魚将軍應該聽陸二郎說過吧。”羨之抿了抿唇,又篤定地補道,“關于小岐兒的身世,陸二郎君說過吧,不然将軍不會來園子吧。”

最後羨之輕描淡寫地一句卻在葉窺魚的心頭重重敲了一下,她的眼裏匆匆閃過一絲惶然。

羨之又低了下來,側首,迫着窺魚直視他比漠上寒風還凜冽的視線,逼問道:“窺魚将軍,您……當真看不懂陸未鳴的心思嗎?”

“不會的,”窺魚握着茶盞的手不自禁地抖了抖,駁着羨之,“不、不會的。宣城手上的昭行是要給觀之的,而且謝無陵不會有那麽多金葉子。”

她将目光投向了趙祚,但顯然趙祚不會是幫她掩耳盜鈴的人。她在對上趙祚那無波瀾的眼睛時洩了氣。就像溺水的人,以為自己抓住了身側的樹枝,可轉眼樹便被洶湧而來的水就将這樹枝摧折,告訴着她她現在的掙紮不過徒勞。

“将軍如何斷定師父不會有這麽多金葉子?“羨之撇下了宣城手裏的昭行未談,畢竟謝無陵最後将昭行留給了他,方才提及宣城,也不是打個幌子罷了。

而他的目光直跟着窺魚越過了他的目光循去,也偏首看向了趙祚,想尋找窺魚在趙祚眼裏探求的東西。

“每月一幅,皆送至靈薦觀和雅閣。”趙祚卻突然冷聲接話,話裏帶着不可辯駁地意味,“他有。”

羨之按捺下心頭的好奇,他總覺得這之中可能還藏着自己不知道的事。關于謝無陵、關于趙祚、關于葉窺魚的事。

“這每一幅圖都價值不菲,窺魚将軍雖遠在姑臧,想來也該是知道的。”羨之抵在桌沿的手抽了來叩了叩桌案,又繼續将話題帶回來,“而這些金葉子全都藏在葉家守的酒窖裏。窺魚将軍以為為何?”

其實趙祚并不想葉窺魚知道,或者說當初謝無陵就不想葉家知道。如謝無陵當時送來的那張字條一樣。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趙祚當年若還想在扶風求個步步為營,那便不可能将山鹿營的信物帶回扶風。

而謝無陵卻在那時将金葉子送到了漠上。漠上的人都知,漠上什麽東西都可以藏,偏金葉子這種東西是藏不住的。

除了胡賊兒,還有許多流民也是防不住。所以他将金葉子送了來,提點趙祚。

趙祚卻做了更大膽的決定。他在給謝無陵搬酒時将金葉子就留在了漠上的那個酒窖,卻在歸了扶風後,說那與陸家的信物留在了漠上。真正的信物,一直就在他手上。

而羨之更清楚的是,這扶風早幾年就傳遍了的,妙法真人替謝佞守着萬千金銀,不過都成了托詞。

那本應該藏着萬金的昭行竹林,卻只有一個陋室。而守着這陋室,守着這謠言說有萬金藏餘的妙法真人惠玄師父,都為此送了命。

“為什麽把金葉子留在西北?”葉窺魚不肯認,卻又不知道要怎麽掙紮。

“保全陸家罷了。”趙祚道。

然而趙祚沒說出口的,将來都會一一映證,所以他也無意多費口舌,只是多解釋了一句:“畢竟是陸岐的父族。”

趙祚起身,将玉鹿角留在了桌案上,道了句“自便”,便走了出去。

羨之見他父皇大方地将玉鹿角留在了那處,遂也沒有多問,跟着出了屋。

但顯而易見的是,出了杏林的趙祚就沒有方才在屋子裏那麽好說話了。剛剛還有恃無恐地羨之,反而收了方才的乖張模樣,低眉順眼來。

“寡人方才不是吩咐了小僮今日不得入杏林?”頓了頓,忽地想起這吩咐裏好像忘了将羨之算進去,遂換了話頭道,“和沈長歇的事解決了?”

“解決了。闾左地的餌也布好了。”羨之跟着趙祚走出了信陵,“剛才有人來報,說梁家的人去接陸未鳴了。想來是……”

“是魚要聞着餌的味兒了。”趙祚迫不及待地笑了來。但在目光驀地觸及了浮光窗,那神色便變了,像是想起了什麽,又道:“陸家倒真是要可惜在陸未鳴手上了。倘陸慎成還在……”趙祚突繞到了浮光窗後,向林子裏看去,話突然斷了,半晌才又道,“罷了。總不能怪……。”趙祚猶豫了許久,才像堪堪找到詞,“不該怪他,該怪寡人。”

羨之順着趙祚的目光看去,看到的除了敗謝了的紅瓊,便是那孤零零的一座屋。

羨之習以為常地将趙祚的那句“他”理解成了謝無陵,許是這幾年趙祚提謝無陵時,都會頓一頓,再用“他”代替,所以他接話時,更是直言不諱:“其實師父……”

“嗯?”趙祚聞言回首,正看向身邊的信陵,将他打量了一番,眼裏卻多了分感慨。身側的小人兒不知何時已到了長過自己的時候。而現在的羨之已過了當年他和謝無陵初見的年紀,那年他還在昭行裏與謝無陵談笑風生,而眼前的這人卻在默默接過了他與謝無陵肩上的擔子。

倘這局下了幾年的棋能在這次終局,對羨之總是好的。起碼能讓他肩上的擔子輕很多吧,趙祚如是期望着。

“沒什麽。”趙祚應道。

羨之聞言,點了點頭,繼續道:“明日的人都布置下去了。今夜風大,父皇早歸重闕的好。”

“趁着風大,正好燒燒扶風。當初他們怎麽給寡人的,今時也該原模原樣地還回去了。”說着趙祚掩在袖下的手握成了拳,當初那些劾書,一本本一冊冊他都替謝無陵好生收着的。

五年了,也該清賬了。

趙祚離身穿廊,卻駐步歇亭前,回首看向了跟着他而來的羨之,問道:“你不想看看陸岐怎麽選嗎?”

羨之看了看趙祚,須臾又将目光抽開,搖了搖頭。他可以學謝無陵做的一副漫不經心,但他還是怕,怕陸岐選的路,是他救不回來的,也更怕,陸岐要他的命,怕他真的将命給了,那些人牛鬼神蛇又将陸岐送到吃的渣都不剩。

其實他才是整個局裏最惶恐的那個。

趙祚也移開了眸子:“但寡人想看。”

想看謝無陵用心血養的人,能不能如他所願,想看那個謝無陵情願自己飲鸩,也要留着那恩典護着的孩子,到底值不值得。

趙祚留戀地看了眼掩在雲栖正廳後的後廂的山檐,才轉身出了園子歸重闕。

而今日的重闕裏卻沒了舊日的平靜。暗湧在重闕人們的不以為意裏慢慢生來。

闾左地的人搬離了原地,讓梁策那只老狐貍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他轉身就派了人去重闕裏給他那中宮女兒梁酌傳話。

而梁酌收到了消息後,就旁人領着陸岐往外宮的一處祠堂去。那本早幾朝就立來的祠堂,原來都是不禁人往的。

直至趙祚登基後,這祠堂便被下了禁令,起初宮內都傳,這祠堂供着帝祚所念之人,所以才不允旁人進。

算到現在能進這祠堂的也不過三四個人,梁酌就是其中之一。

“這是何處?”陸岐沒想到自己離開困住自己的那方紅牆,卻被人領到了這處。他擡頭看向了那個領他出來的中宮娘娘。

梁酌早将此處打點好了,守着這禁地的兩個侍衛,早早地便走到了外宮的甬道上,假裝未見梁酌的動作。

而祠堂裏伺候的小童也未見蹤影,只一條青石道擺在陸岐眼前。

“進去看看。”梁酌揚了揚下巴示意,又哄騙道,“不是想見信陵”

陸岐聽見“信陵”二字,眼睛不由得亮了亮,他微擡了擡袍子,跨過門檻,走過不日前謝陵才走過的青石道,通往堂上。

梁後也不疾不徐地跟了進來,由着陸岐推開了祠堂的門,堂內仍如舊擺着長明燈,而入眼即是那幾方木牌,上面擺着的,都是陸岐不認識的人。

他的目光最後在一方木牌上徘徊了幾遭。那是一個莫名熟悉的名字,他低聲念道:“王朔。”

但更令他驚奇的是離這方刻着“王朔”的木牌不遠,有一方無字木牌,也不知道是給誰先備下的。

梁後卻未在給他思考這是給誰備下的木牌的機會,直掀了去內堂的簾子,将陸岐往裏引了去。

陸岐看到梁後向他招了招手,餘光卻正瞥向那一柄劍,腳步驀地頓了頓,那柄劍尖還染了血跡,本當是不起眼的,但那血跡偏偏進了陸岐的眼裏,讓他心下一驚。

陸岐的心突然在胸腔裏跳個不停,他突然打了個寒噤,不知道是這劍懾着他了,還是這堂內有什麽,總讓他生出一股子不好的預感,逼得他加快了腳步,跟了上去。

內室不似堂裏那般,沒有那麽多的長明燈點在周遭,只有一盞燭臺,燭臺後是一個佛龛。佛龛後挂了一幅畫,是陸岐在昭行竹林裏下的那件密室見過的。

他下意識摸向了羨之送他的那枚環珮,又将那枚環佩緊緊攢住,仿佛這樣羨之就能感受到他的緊張一般。

而那原本給祠堂裏奉燈的小僮卻在內室偷懶。他萬想不到會有人在這時候來,立馬醒了盹,到人前跪身。

聽得是一道女聲,他偷偷擡了投,發現是梁後,便蹙了蹙眉頭,遵了梁後的吩咐出去,又悄悄地往外宮走去。

梁後不知道小童退下後還去了外宮別處,倘她知道,大概不會放這小童走了。不過這都是後話。

梁後聽外堂的門合上了,這才領着陸岐直往那一方架子上去。

她擡手指了架上的一排書冊,低聲道:“這架上是惠帝二十七年往後的起居注。”

“起居注?怎會放在這處?”

歷來天子的起居注都是由起居郎每日撰寫,最後又盡數封存在藏經閣內,交由專人掌管。

既是有專人掌管的東西,又怎麽可能藏于別處。無論如何,陸岐都以為是這梁後在诓他。

“因為裏面有見不得天的東西。關于你養父的。”梁後靠近了書架,随手從架上翻了一本,複問道,“不想翻翻看嗎?”

陸岐看見梁後翻開了書頁,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但梁後并未生氣,畢竟這幾年她早習慣了陸岐這副模樣,遂又激道:“是不想,還是不敢?”

“我有什麽不敢,我爹還能真有什麽見不得天的東西。你早和他們一般,早認定我爹是壞人,是佞臣。”

“他們?不只是他們,是整個扶風都這麽認為,”梁後又故意強調道,“連羨之也是。”

“你胡說!”陸岐有些氣急,“我不聽!羨之說過這重闕裏的人的話,都不能聽。”

“可不是嘛,所以本宮才帶小侯爺來這地方。”她将手中翻到的那頁遞到了陸岐面前,“這白紙黑字的總是騙不了人的。”

陸岐恨了她一眼,才勉為其難地瞥了那書頁一眼,書頁上如是寫着:

廿四,帝召謝無陵入,談岐國公主婚事。後帝怒,翻盞。

廿五,岐國公主禁足日滿,請出宮帝未允。複召大将軍陸慎成入殿,屏退左右,至夜,岐國公主尋來求情,方遣大将軍歸。

“小侯爺,大可以看完了之後,再說本宮胡言,不過本宮想,到那時你必說不出這話來。”梁後看陸岐繼續向下翻着頁,道了一句後,便将他留在了此處。

謝陵的藥效是在夜裏過去的,他從後廂醒來時,周遭也沒什麽人,只那一抹月光打在了竹簾上。

謝陵起了身,往外去,正瞧得一婦人正穿廊,欲從大門離開,還立于門前看了眼周遭,才跨出園子。

但她始終卻沒注意到歇亭旁幽徑上的人影。謝陵在幽徑上站着,看到她出了園子,才入亭。

沒想到正遇上早先在回廊折角處看着那婦人離去的羨之正從回廊上走來。

羨之上了歇亭,見了謝陵,便讓身邊的暗衛去取了謝陵的風袍來,自己則替他先擋了擋風。

“方才是貓兒拿了東西?”謝陵見他落座,遂問了來

“嗯,拿了,山鹿營的鹿角。”

謝陵聞言便笑了來,還一邊搖了搖頭:“那不算拿,該算物歸原主了。”謝陵臉上的笑并沒維持太久,他看着羨之,突然問道,“就這麽,放她走了?”

“是啊。”羨之頓了頓,又道,“與虎謀皮,傷人自傷。這話可是師父教的。”

“也是。她這番回去,若能讓陸未鳴醒醒,也是好的。這陸家……不該敗他手裏。”

拿風袍的暗衛将風袍拿了來,也将羨之早先吩咐的酒一并拿來了。

這正好叫謝陵瞧見,惹得羨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謝陵卻突然四處張望了番,才道:“祚哥今日不在園中。”

羨之聞言擡了眼,對上謝陵的眼。二人默契地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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